龙慕恍然大悟,“哦……”这个字顺风拖出二里地去。
不一会儿,小船在哨卡旁停下,家丁们端着托盘下船上吊脚楼,在孔瑜膝前跪下,而孔瑜面朝大江长身而立,压根就无动于衷。
龙慕撞撞蒋启鸿的肩膀,“上次你跟着他俩游河,偷了人家的大运河地图,今天又来游江,难道是打算偷长江地图?”
蒋启鸿眨了一下眼,“我看起来这么像梁上君子?”
你是货真价实的!龙慕呵呵笑了两声,“瞧您说的,您是君子,把‘梁上’俩字去掉才符合您的绝世风范。”
蒋启鸿低下头,贴上他的脸,促狭地说:“我的绝世风范全靠这张脸。”
龙慕明晃晃地送他俩大白眼儿,过了一会儿,迟疑着问:“你如此关注他们所为何来?担心孔瑜被骆封觊觎了去?”
蒋启鸿一愣,“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孔瑜与你六年同窗,情谊深长在所难免。”
蒋启鸿失笑,转目看向吊脚楼上的威武总兵。
龙慕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一脸猥琐地直耸眉毛,“得了得了!别矜持了!男人嘛,寻个花问个柳天经地义,何况你还好男色,孔瑜那俊朗的风采那挺拔的身形……啧啧……”
蒋启鸿刚想说话,龙慕立马打断:“说实在的,现如今骆封也是馄饨挑子一头热。你跟骆封一比,得天独厚,出身比他高贵,相貌比他出众,气度比他温润,再加上同窗同乡,这要是不飞扑上去死死抱紧了,我都替你亏得慌!”
“你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了,把我推给孔瑜你就不怕悔不当初?”
龙慕朝一望无际的芦苇丛猛翻白眼,“你先打住吧!什么叫我把你往外推?你本来就钟情于孔瑜,要不然你一个旱鸭子老往水里跑干什么?”
蒋启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低下头,额角摩挲他的太阳穴,语气温软:“如若我钟情孔瑜,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哨卡上指挥巡逻船只?早在十年前他就会呆在他该呆的地方了。”
龙慕傻了吧唧地盯着蒋启鸿,蒋启鸿拍了拍他的脸,转脸眺望画舫。
江上风高浪急,一个浪头打过来,龙慕的鞋子湿了,蓦然回神,呐呐地问:“既然如此,你总是跟着他做什么?”
正当此时,吊脚楼上,顺风传来浑厚的喊声:“江中可是启鸿兄?”
龙慕猛一抬头,见是孔瑜,赶紧往船舱里躲了躲,省得让他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蒋启鸿起身,一揖到地。
远远的,孔瑜还礼,哈哈大笑,“你当真到江里来挖龙王爷的女儿了?”
蒋启鸿也跟着展颜大笑,摆了摆折扇。
“快回去吧,快下雨了。”
快下雨了?龙慕抬头望望热力四射的大太阳,晒得岸边的野鸭子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打哪儿能看出快下雨了?扯了扯蒋初的袍角,“你看那边,骆封身形笔直如临大敌,估摸着正嫉恨着你。”
蒋启鸿对画舫一揖到地,骆封也整衣理服拱手还礼。
不一会儿,一艘小船从哨卡旁驶来,骆封的家丁们扑通扑通跪了一甲板,领头的说:“御史大人,日当正午,孔总兵大人吩咐小的给您送饭菜。”
“多谢。”蒋启鸿行了半礼。
把饭菜搬上船,家丁们走了。
龙慕拿筷子在盘子里拨弄来拨弄去,烧鹅、黄鱼、莲子银耳羹……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奈何不久前刚塞了一肚子渔民卖不掉的小毛鱼,这会儿正饱着,一点食欲都没有,龙慕神情恹恹,“孔瑜真会借花献佛!”
没让蒋初说话,龙慕冲雨墨喊:“往北固山划吧,你家公子都让人发现了,这细作的活儿没法干了。”拎起壶酒晃了晃。
都没眨眼的工夫,龙慕突然从舱里探出头来,“看!瓶子封口上写着‘剑南春’。”凑到蒋初鼻子底下,“骆封这官儿当的……啧啧……难怪世人皆传各级盐道衙门个个都是肥缺!”
蒋初深嗅一口,皱眉说:“剑南春?似乎过于甘醇了,是没勾兑的剑南春原浆?”
“啊?能喝吗?”
蒋启鸿眼睛弯了起来,“当然!”
“噗通”,水花四溅,直接扔进了浑浊的江水里。
蒋启鸿哈哈大笑,揉揉龙慕的头发,“暴殄天物。”
“我喝醉了被你为所欲为才是暴殄天物!”
迫不得已,渔船驶离哨卡,往镇江方向划去。两人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渐渐地,水势湍急起来,不久前还高悬中天的骄阳不知何时已然被乌云取代了,云层越压越低,船中三人胸闷气短汗流浃背,龙慕眉头紧锁,“似乎真要下雨了。回去还来得及吗?”
雨墨答:“时近傍晚,回扬州恐进不了城了,去镇江北固山可能会赶上封河道。”
“那怎么办?在江上过一夜?这风大浪疾的,再加上下雨,半夜三更船翻了可如何是好?”
蒋启鸿遥望浊浪排空的江面,“雨墨,前面郁郁葱葱的江心小洲是焦山吗?”
“回公子,是的。”
“好,登洲上焦山。”
风声渐紧,浪头渐大,小渔船顺江直下,凶险之极,似乎随时都会葬身江底。龙慕一把将蒋启鸿搂过来,在滔天巨浪中拔高声音,试图盖过震耳欲聋的江流轰鸣声,说:“抱紧我,掉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你就真要去见你老丈人了。”
蒋启鸿暖暖地笑了起来,紧紧搂住龙慕的腰身,低头重重吻上嘴唇,唇瓣细细摩挲,舌尖深深探入。
☆、28
龙慕被吻得七荤八素,时隔多时,唇齿乍分,龙慕面色潮红魂飞天外,躺在蒋启鸿的臂弯里大口大口喘息。
蒋启鸿低头轻轻舔舐唇角。
外面巨浪滔天,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舱内却静谧无声,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时光流转,空气凝固,彼此的呼吸或轻缓或急促,听到耳里,钻进心底。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裹挟着暴雨砸在乌篷上,船身一阵阵剧烈地颠簸,两人回过神来,龙慕低头看看自己,瞬间爬起来,蒋启鸿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笑了笑,摊开手掌。
甲板上雨墨说:“公子,焦山到了,前面是官船码头,我们只能在这个小码头登岸了。”
“好。你在这里看着船。”一手撑伞,一手拉着龙慕,两人拾级而上,踩在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浸湿了袍角。
山上枫树蔚然成林,在茫茫雨幕中,在熹微暮光中,愈发苍翠欲滴。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远远传来寺庙晚课的钟声。两人循声进了最近的一座寺庙。
寺里善男信女极其稀少,路过大雄宝殿时听见嘁哩喀喳时断时续的敲打声。
知客僧见他们往大雄宝殿走去,双手合十深深一礼,“两位施主,宝殿里尘土飞扬,恐迷了眼睛,前些时日,京里圣旨下达,知府大人派了工坊司的匠人来金装佛身,连日来昼夜劳作,还是过些时日再来祭拜礼佛吧。”
“哦?”龙慕一听来了精神,“镇江知府都开始金装佛身了?”
知客僧又是一礼,“听说金山寺和茅山九霄万福宫也已经金装了。”
“是吗?”龙慕不顾阻拦举步进入大雄宝殿,放眼望去,长明灯下,几个匠人各司其职,一个小吏高声呼喝:“早干完早歇工!”俩匠人蹲地上,敲敲打打不知所为何来,另俩人搬着梯子爬上爬下,趴在佛身上不知在贴什么,油灯一照,锃明瓦亮晃得人眼睛发花。
龙慕一把揪过小吏,“你们在贴什么?”
此人使劲一甩手,鄙夷:“金箔!”
声音陡然拔高:“金箔?”龙慕立刻头昏脑胀,转目盯着敲打之人细细观瞧,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俩面无表情的匠人正抓把锤子跟敲砖头似的把一锭五两大的金子往薄了敲,“当”一下,“当”又一下,敲得龙慕心头一颤一颤,脑仁疼得都快搅成浆糊了。
这小吏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更是嘲讽之情溢于颜表,使劲推他们,“出去!出去!佛门重地,官府办差,打哪儿来的上哪儿凉快去!”
龙慕一把拉住小吏的袖子,急切地问:“金装佛身不是往佛身上刷金漆吗?”
“也行!小地方确实是这么干的!但是,江南这地界,你去打听打听,哪位知府大人敢不往佛身上贴金箔?刷金漆?真好意思说出口!南直隶全省一对比,还要不要见人了?”小吏推推搡搡把龙慕赶出大门,“快滚蛋!再不走别怪我把你押解送官,告你个窥伺官府钱财!”“咣当”,大门关了。
龙慕简直欲哭无泪,站在雨幕里瞪着门上的铜环想死的心都有了。
蒋初眉头紧锁,举伞罩住他全身,“体仁……”
龙慕颤巍巍猛打寒战,一眼甩过来,舌根直发酸,“镇江……镇江知府……富裕成这样?全府佛像都贴上金箔……”说着说着,实在说不下去了,这情景简直没法想象,成山成海的金子跟废纸似的全糊泥像上,这也太不把金箔当金子了!
蒋初拉着龙慕带上回廊,“时日不早了,先用晚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