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慕抓着船框不肯就范,憋着笑说:“你不就是不会嘛,有什么好矜持的?要不我给你找把铲子,你还是挖你的荠菜去吧。”
“好主意!我很想知道你身上哪里藏着铲子?”蒋初把龙慕拉到甲板上,“如果你打算在船舱里找,抱歉,那是我的。”
冷雨一浇,龙慕猛打寒战,抱头往回冲,船身就这点儿小,还能往哪儿跑啊,一头扎进蒋初怀里,蒋初连搂带抱走上甲板,俩人一起淋雨。
龙慕老实不客气,直接抄起他的袍角擦了擦脸上的水,掳胳膊挽袖子,“你说还能指望你干什么?中看不中用,本公子给你露一手!”龙慕撑开渔网往河里一撒,嗬,姿势潇洒飘逸之极,一道彩虹般的弯弧,甲板上的渔网“哧溜哧溜”顺着船舷往河里滑落,“噗通”一声,龙慕傻眼了,好嘛,连抓手的绳子都掉下去了,慌忙伸手去够……呃……整张渔网看着看着踪迹皆无,都没留下一缕青烟,龙慕喉管一哽,直愣愣转过脸来,蒋初微笑。
龙慕使劲抹了把脸,呵呵干笑,“蒋兄……这个……这个……”
蒋初摊开手掌,“就我所知,渔网对河中水族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龙慕一愣,赶紧顺着话头往下接,“蒋兄所言极是,简直就是劣迹斑斑人神共愤的刽子手,君不见渔网之上还残留着不容辩驳的罪证!”
“所以说,渔网葬身河底实是天命所归。”
龙慕悻悻地笑,“天意!今天其实就是它的大限之期。”
蒋初深深一揖,“正所谓,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呃……”龙慕慌忙还礼,一本正经地往下续:“这里是大运河,河底之神是龙王,应该改一下,龙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蒋启鸿笑了,挽起龙慕的手,缓步踱进船舱,俯下身靠近他的耳廓,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是龙王爷的女婿。”声音微不可闻。
龙慕没听清,转头问:“你说什么?”
蒋初笑了笑,没说话,随手翻开旁边的木柜。
龙慕伸头瞧了瞧,“你找什么?”
“铲子,上岸挖荠菜,聊以果腹,尽地主之谊。”
龙慕一愣,呵呵笑了两声一头钻出船舱,往老头身旁一坐,拿雨伞挡着脸,翻了个大白眼。
老头扫了蒋初一眼,对龙慕做口型:此人以德报怨,不可多得!
龙慕的嘴角直接抽上了。
船上寂静无声,龙慕坐得远远的,目不斜视,省得跟蒋初的眼神撞上,过得度日如年,也不知怎么熬过去的,终于上岸了,龙慕的马车就停在码头堤岸边,唯一的小厮闲得打哈欠。
龙慕环顾四周,空空荡荡,换句话说,这姓蒋的连个跟班的都没有?龙慕一揖到地,“蒋兄,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蒋初还礼,“后会有期。”
“留步留步。”龙慕扶着老头撑着雨伞朝马车走去。
绕过树林,蒋初上车,“走吧。”
窗帘高挂,蒋初歪在靠垫上,行走须臾,树林旁边,龙慕正在收伞登车,陡见伞骨上缠着个扇坠,摘下来在老头面前直晃荡,“瞧见没?这是定情信物。过不了多久,必将手到擒来!”
蒋初缓缓放下了窗帘。
回家之后,用完午饭,蒋初站在窗前闭目冥想良久,抽出一张巨大厚重的竹毛纸,吩咐小厮研墨配色,握起勾线笔,一笔一笔细细描画。
窗外细雨滴落在紫藤枝上,屋里笔尖触动纸面,沙沙作响。
一个时辰之后,雨墨伸过头来,“公子,这是什么?”
“地图。”
“啊?”雨墨拎起来盯了半天,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挂到墙上阴干。
蒋初从扇筒里抽出张空白扇面,寥寥数笔,勾勒出一抹黛山一脉浊水,岸边芦苇连天继野,微雨劲风中,苇丛逶迤至扇面尽头。换了支笔,题写:于上巳节春晓。取出闲章,蘸上印泥,“啪”盖在题字之右,两个殷红古体草书——启鸿
找来一副素面竹制扇骨,一一穿上,刷上浆糊,扇头压实。打开扇坠盒子,一溜排十几个扇坠,一律田黄冻石。随手取出一个,蒋启鸿顿一顿,问雨墨:“带田黄原石了吗?”
雨墨挠头想了半天,“要不小的去工坊司买一块?今天过节,不知开不开坊。”
“不必。”
最后,捡起个最大的阴雕渔翁,穿好流苏,挂于扇柄之上,“唰”一声展开。
雨墨见其有了些许闲暇,立刻窜过来怂恿,“公子,上巳节还没过完呢,您都忙了一早晨公事了。”俩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一脸渴求。
蒋初执折扇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说得对,我确实忙了一早晨。”
独自擎伞步出庭院,沿瘦西湖走上二十四桥,穿花过柳,一路散漫着闲游,渐行渐偏僻,湖滨绿樟掩映处,透出个茅草茶亭,蒋初收伞进亭,坐在三五个脚夫中间,小童子奉上汤色褐黄的粗茶,吹皱茶水抿一口,浓烈的涩味顿时弥漫于唇齿之间,久久无法回甘。
正当此时,亭前“啪”一声醒木响,蒋初抬头,一个瘦高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收,“书接上文,洞庭湖龙王小太子春野得窥天人,一场酣畅大战……”
蒋初一愣,继而失笑:“龙王小太子?”
☆、10
喝着隔了年的陈茶,就着碟没炒熟的花生,蒋初听那说书的鬼扯了一个多时辰,直说到龙太子打不过山中狐妖回家搬救兵,才一拍醒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天黑透了,说书的捧着个破碗四处收铜板,收到我们的蒋三公子面前……
话说,我们的蒋三公子有生之年身上就没揣过钱!低头看看自己,真不错,腰上好歹还有块假充大头鬼的田黄石玉(?)牌。蒋初起身往门外走去,抽下玉牌递给说书先生,说书的眼睛锃亮,对着油灯下死眼盯了半天,瞧着像镂雕的竹节子,放嘴里试了试,“咔吧”一声脆响,脸色大变,“噗”吐出一节混了血的“竹叶子”,疼得龇牙咧嘴,斜着蒋三公子的背影愤恨:“豆腐捏的都比这个结实!”
从第二天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地下,蒋三公子递给雨墨一张纸,“将此人查个底朝天。”
雨墨低头,纸上写着——盐商商会会长陈浩东。
偷偷摸摸睨了他一眼,雨墨嘟囔:“我还以为是龙慕龙体仁呢。”
旁边一人耳尖,一把将他拖过来,“说,谁是龙慕?”
雨墨左右瞟瞟,见蒋三公子已然出了门,腰杆一挺大手一挥,连小厮带粮行里的伙计呼啦潮全围了过来,都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雨墨又是喝茶又是嗑瓜子,关子卖得十足,某个暴脾气一脚踹在他大腿上,“赶紧的!”
雨墨蹦起来,一屁股坐到桌上,嘎吱嘎吱嗑瓜子,半天冒了一句,“你猜。”
十几个巴掌一齐拍过去,个个笑骂:“行了行了!说吧!龙慕到底是谁?”“居然还有字,男的吧?”
某个老成的家丁摸了摸下巴,脸色凝重,“姓龙的,姓龙的,这姓有学问啊,大有学问!”
周围顿时静寂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隔了半晌,一人迟疑着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不会……不会是龙王爷吧?”
立马就有人咳了一声,“先把老丈人哄好了,人家才有可能把女儿施舍出来,我们公子爷……那是龙王爷的女婿啊!”
“轰”,这下炸了锅了,笑声之大恨不得把房顶掀翻了。
雨墨趁人不备,一猫腰赶紧跑,众人恍然发现,撵在后面爆喊:“雨墨,你回来,龙慕到底是谁啊!”雨墨早跑没影了。
再来说说我们的蒋三公子,大运河他还游上瘾了,天天顶风冒雨站在破渔船上,捧着地图,沿着河岸来来回回也不知在找什么。
两天下来,小厮们算是彻底学乖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抓鱼逮虾吧,于是,这临时买来的小渔船终于回归天命了,早晨,空船出来,晚上,满载而归,鱼虾田螺河蚌外加野鸭子,能逮的全逮了。粮行的伙计们天天吃着“公子爷捉来的河鲜”,就着烈酒一个劲地疑惑,“公子爷大老远从湖州过来就为了给我们逮虾子?”
某小厮一筷子敲过去,“长了张嘴多吃饭少说话,问那么多干吗?”
就属雨墨命最苦,连片鱼鳞都没吃着,领着几个人天天起早贪黑风餐露宿,贼头贼脑地蹲在盐商会长陈浩东家四周干细作的活儿。
每天晚上汇报:
“这陈浩东实在太抠门了,家大业大腰缠万贯,居然没轿子没马车,连跟班的小厮都没有。”
隔天,雨墨往地上一瘫,哼哼唧唧不肯起来,“他娘的陈浩东,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抠门的祖宗!真是不服不行啊!全家老小好几口,一个月才尝一次荤,您知道怎么尝吗?”没等蒋初搭话,咽了口唾沫,声音陡然拔高:“买猪油炸了炒素菜吃!”
三天过后,雨墨彻底撂挑子不干了,一头跪在蒋初脚前,声泪俱下,“公子,求求您,别再让我看见他了,我真怕我管不住自己一巴掌抽死他!您是不知道啊,他老婆自从生了儿子之后,连月子都没坐完直接就被休了,您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