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两件物事
第一百二十七回得见
进宫的路上无惊无险,唯一略有些周折的,便是杨笑澜怎都不稳的脚步。若是有侍女敢大胆地往乐平公主脸上瞧上一瞧,定会发现这一贯从容淡雅的公主正忍笑得辛苦,而她身边这位侍女打扮的人儿则带着尴尬的腼腆,若再细看,这侍女还是被乐平公主搀扶着的。
走至永安宫外,得知独孤皇后正在歇息。杨丽华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道,我们进去。
即将见到皇后,杨笑澜的心里分明有些紧张,未免公主看出又要竭力掩饰这份忐忑,本就蹒跚的脚步越发踉跄了,一不留神之下踩着了裙摆绊着了门槛,噗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这声音本不大不小,但在尚算空阔安静的永安宫里也激起些回声来。
雨娘道着“怎地回事?”一路来查看,见侍女们站立在一旁已觉不满,待看见乐平公主则伸手拉起跌跤之人,帮她拍去尘土又觉诧异,等看清那姿势扭捏的人时方大吃一惊。本该在蜀地养病,这几日让独孤皇后念叨着不知病情如何的杨四郎正扯着裙子,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一副腼腆的样子。这表情与多年之前初次进宫时的她一模一样。她的容貌,雨娘一直都记得。与宫中的丽人相比,杨家四郎委实算不得有多美,雨娘一直觉得她身板瘦弱,有些福薄,但知道了她是女子,倒也释然。此时再见到这一张脸,多了一分倜傥与刚毅,这是原先她身上所没有的东西,雨娘暗叹,军旅生涯与近年来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故,足以使得这个男装女子长成了大人。
只是,她真是天作了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上女装跟着大公主进了宫!也不怕就此露了身份,惹了杀身之祸?雨娘屏退了伺候着的宫女,瞪了杨笑澜一眼。
察觉到雨娘的责怪,杨丽华先一步道,“这是我的意思。”
杨笑澜摸一摸脑袋,吐着舌头陪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雨娘看她滑稽,没忍住笑了笑,领着两人向披着薄衣,坐在榻上翻看书册的独孤皇后走去。两人尚没来得及问安,独孤皇后似完全没注意到来人,只是问道:“雨娘,方才是何事情?可是蜀地有了回报,笑澜得的是什么病?如今可有了起色?”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里不难听出关切,杨笑澜与杨丽华心里皆是一顿。
一问之下没听见回复,独孤皇后这才抬起头来,只见雨娘挥退了宫人,而随她一起进来的人儿正低着头向她行礼。“是丽华来了,可有四郎的消息?”抬首间,惊觉站在杨丽华身边低头做恭顺状的女子身形很是眼熟。
“劳皇后殿下记挂,小臣一切安好。”杨笑澜抬起了脑袋,声音里暗藏着已然压制却依然难掩的激动,一双复杂难明的眼眸望向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只觉得那双略有些潮湿的眼睛里闪动着的情感和情绪格外强烈与直接,甚至,以她的素养竟有些招架不来。她原该训斥她的莽撞,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轻重,训斥她在她的妻子自己的女儿面前用这样大胆热烈的眼光看着她,这样不该。
只是她心悬着的笑澜如今正着着女装近在眼前,她曾经千百次地想过这个人换上女装是何等的样子,如今那些梦部分化成了现实,她却有些无法相信,这个人和梦里头一样,纵然已有大将之风,战场上杀敌无数,从容里仍旧带着三分的怯意,还有放弃多年习惯装束后的不自然,可无论是梦中还是此刻,与一个男人成婚多年孕育了七个子女的她都有着想要得到这个女子的心。也许,这个念想缘起于第一次见着她素裹起的胸前的温软,缘起于每一个她与杨坚只有应付没有享受的□之后,缘起于一个个难以启齿的绮梦。
然而……独孤皇后依旧理智,理智到看出杨笑澜眼中对她的愧疚和犹豫。她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愧疚,她又是在犹豫什么,想要隐瞒什么?皇后不解。她不会想到,她的戒指,她的面具将杨笑澜带到了两人的起点,两人的本源,她也不会想到,她会与杨笑澜有着这样浓烈的纠缠至深的宿命与过往。她在疑惑,杨笑澜在踌躇,那一段曾经,是略过还是讲述,又该如何讲述。
她不语,杨笑澜亦不语,杨丽华在这样的气氛中,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极轻极细,却将身边的杨笑澜从玄幻中拉回了现在。唯一可算是旁观者的雨娘清咳一声打破此时的尴尬,“雨娘先行告退……”她已不忍再看独孤皇后与杨笑澜之间显而易见的纠缠,既然她来了,那就留她们自行叙话便是。
至于大公主,雨娘觉着,她是真的委屈。
听得雨娘这么说,又听到大公主叹到她心底的声音,杨笑澜下意识地探手将杨丽华拉住。
这一拉显出杨笑澜的紧张,杨丽华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颜,了然地回握一下她的手,也道:“雨娘,丽华有些事情倒要请教。”她向她的母亲施了礼,又向她的夫君传递了一个请她宽心的眼神,跟着雨娘走出殿去。雨娘关上了门,“吱呀”一声,她吓了一跳。
好一会儿,独孤皇后站起身,走到杨笑澜的面前,弯了弯腰,伸手将笑澜裙上的灰拍去。杨笑澜下意识地就想往边上闪,独孤皇后手快,拉住了,笑问,“怎么?还躲?怕本宫吃了你不成?”这些年两人的关系起起伏伏,说贴心也有时,说隔阂也有时,可从未改变的是,独孤皇后爱看笑澜的局促,而笑澜对上皇后的调笑无一都会脸红。
这一笑间,好似回到了旧时光里。
见不得衣衫不整,独孤皇后又替笑澜拂了拂裙上的褶皱,语气似埋怨却是亲昵的。“怎么,做惯了男子,连衣衫都不会穿了?”
“呃……女装真麻烦,方才还跌了一跤。”笑澜苦着脸,一副求安慰的表情。
“真是个呆子,那么大人了,走路还会跌跤,可曾跌痛了?”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呀,傻瓜。”独孤皇后见笑澜露出了痴傻的表情,语调又轻柔了几分。“唔,这样的笑澜,本宫倒也欢喜。”
这一声傻瓜,一声欢喜似是触到了笑澜的心底。在很久很久之前是不是那个聪颖智慧的女祭师也是带着这样的俏皮温柔叫着痴恋她的王呢?眼眶红的瞬间,直将独孤皇后抱着,皇后错愕之下没有将她推开亦没有无动于衷,反而静静闭上眼感受与她极为难得的温存。笑澜闻着皇后身上好闻的檀香味,思绪在前世今生里激荡着。想到从启与从文曾有一个未成形的女儿,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哀伤,想着两人的深情,难免又想到自己,如果最初的最初,她遇见的不是皇帝的女人,不是独孤皇后,而只是独孤伽罗,那么,两人是否还会如今日这般暧昧难明?
只是,世上本没有这般的如果,倘使有如果,师姐又何至于早早的香消玉殒,倘使有如果,兴许她只能与她擦肩而过。
哪里来的那许多如果,假使,早知,悔不当初?
一切都已然预设。
一切皆是命数,定局。
笑澜本是海上人,海上也属南方,南方人个子本就比鲜卑人要矮小一些,她着了裙装这会儿窝在独孤皇后的怀里倒有几分小鸟依人撒娇的意味。独孤皇后见她许久不语,睁开眼问道:“在蜀王处受了委屈?怎会,我可是听说,蜀王好酒好食好女色相待。陛下听闻蜀王奢靡,很是恼火。”
那可不得恼火,做爹的小气,做儿子的大方得大肆挥霍,坑子老爹理所当然的火冒三丈。笑澜弯了嘴角,又皱了眉,这才离了皇后的怀,摸出太阳纹戒指,拉过皇后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郑重道:“这戒指,再不要离身。”若说独孤皇后的容貌依旧风韵,一双手难免显露了真实的年纪,可纵然她朝如青丝暮成雪,依旧让她牵记着不辞辛劳从蜀至京,只为确认她是否安好。亲眼见她一切如故,她便放下了心。笑澜又想起那洞中石床上的从文,面容是姣好的,当年的伤处,断了的手骨并没有接上,只能永生永世的长眠,这算是虽生犹死还是虽死犹生呢。
独孤皇后一时无法全然知晓笑澜此时的百感交集,但是却凭着对她的了解和她的神情看出她异样的情感来,不知是否是对这个人太过念想,以至于她放开手之后,心底里涌上一丝淡淡的失落来。熟悉的纹路手感依旧,戒指上还有笑澜的体温,想到此次笑澜入蜀的另一个目的,独孤皇后直觉此事当已水落石出。当初笑澜遇险,这戒指发烫,前阵子她突来的恶疾还伴有奇怪的画面,笑澜如此匆忙地从蜀地赶回,莫非为得就是此事?
“古蜀国的东西寻得如何?”
“古蜀国的遗物……见着了,戒指、面具统统都是古蜀国的东西。”
“那关乎你性命的东西呢?可曾取了?” 独孤皇后盯紧了笑澜瞬忽万变的脸色,见她迟疑,又道:“想清楚了再答,本宫听不得谎言。”
笑澜苦笑。“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