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臻本还不知道凤殇在弄什麽玄虚,听他挑拨几声,倒也有模有样的,不禁点头,就要开口夸他几句,抬眼却见到凤殇只是低头看著琴,目间流转,脸上竟隐约见了一分薄红,心中一阵奇怪,半晌反应过来,就愣在了当场。
古琴声流水般地自凤殇指下溢出,悠扬低回地在房间里回荡著,却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渐尽,毓臻终於低笑出声,见凤殇罢了手抬头看过来,只是不说话。
「你要听小柳的琴,就先听我的,我要你听著他的琴,也只会想起我。」凤殇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道,语气里是凌驾一切的骄傲。
毓臻无声笑著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攀著凤殇的肩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促狭道:「那麽,你的意思是,你是凤,我是凰?」
凤殇微微一愣,随即哧地笑了出来,眼珠一转,便装模作样地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凤。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美男子在卧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凤殇还没念完,毓臻已经笑倒在地,连连伸手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你再念下去就真是『毒我肠』了……」
凤殇犹不罢休地继续吟道:「毓臻毓臻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念著念著,他自己也笑得说不下去了,趴在毓臻肩上直喘气。
毓臻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连摇头,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就会胡闹!饿麽?在外面冷了一阵,我让人热点吃的送来吧。」
「好。」凤殇温顺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琴弦。
毓臻走出门去,拉住下人吩咐了几句,看了看天色,雪似乎渐大了,便又差人去添炉炭,这才转身走回房中。
房间里已经安静了下来,连那随意的几下琴声都消失了,毓臻心中一动,掩了门便快步走了进去。
隔间之中,凤殇已经趴在了古琴边的小几上,头枕著臂,似是睡了。毓臻走近过去,便听到他绵长轻缓的呼吸声,像是累极,已经睡得沈了。
毓臻放轻了动作在他身旁坐下,暗淡的灯光下,凤殇脸上只有一片平和,没有朝堂之上的冷傲,也没有在自己身边时的讨好,干净得如同新生的婴孩,叫人怜惜。
「傻瓜。」好久,毓臻终於无声地骂了一句。
身为天子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毓臻也是知道的。何况还是这天下初合之际,地方的事,中央的事,百姓的,百官的,哪一样不需要操心?
凤殇却一天天地翻过静王府的墙来找他,隔天又一大早地回到宫里去上早朝,静王府在盛京近郊,仅仅是一来一回,便要个把时辰,两人再亲热一阵,真正休息的时间,就没剩下多少了。
这几天正是新年朝贺,凤殇不可能不忙,却依旧来了,朝中的事,也没见耽搁,这中间,他又是费了多少心思呢?
看著凤殇略见消瘦的容颜,毓臻微微低了眼,想要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
一低头,眼中的怜惜却更深了。
凤殇穿的是一件白色狐皮外袍,同色的披风,隐在雪色中,不易惹人注意。本是耐寒耐用的衣物,这时覆在小几上的衣角,却不知被什麽划出几道小裂缝来了,边上还沾著几点乌黑,似是雪下的湿土。
毓臻忍不住伸过手去抓起那衣角,无意识地用麽指摩挲著,摇头笑叹。
「你这笨蛋,明明有武功在身,翻墙都不会躲著那些荆棘麽?」
极轻的声音,凤殇却还是动了动,半晌抬起头来,半张的眼里分明是未醒的朦胧,对著毓臻的脸看了一阵,才勾起一抹笑来:「你回来了啊,吃……啊!」
凤殇话没说完,就已经被毓臻横著抱起,往床边走去。
毓臻轻笑著道:「先别管吃的了,现在要做的是睡觉。」
「睡……觉?」凤殇迷糊地任毓臻将自己放到床上,半晌又感觉到毓臻伸手来解自己的衣物,便展颜一笑,手一拉,勾住毓臻的脖子,闭著眼就堵上了毓臻的唇。
那笑容和主动让毓臻全身一热,连忙挣脱开来,见凤殇茫然地睁眼看自己,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毓臻才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跳上床,搂住了僵著不动的人:「睡觉,只是睡觉。我抱著你,你好好休息,好麽?」
感觉到毓臻怀抱的温暖,凤殇便任他摆布著睡下,猫一样地哼了几声,往里蹭了蹭,不一会儿便睡得沈了。
毓臻抱著他,好一阵才无声一笑,笑容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柔。隔空打灭了房间里的灯火,他的手搂得又紧了一点,也便靠著凤殇睡去了。
一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四更天的更鼓声,凤殇才猛地张了眼,周围一片昏暗,躺了一阵,才清醒几分,听到耳边传来低缓的鼾声,他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昨晚毓臻出去让人做吃的,自己坐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睡著了,其中似乎醒来一次,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连最後怎麽会让毓臻抱著睡在床上,也记不起来了。
暗叹了口气,凤殇小心翼翼地扯过一条薄被,慢慢地从毓臻手里退出来,又把薄被塞回去,让毓臻依旧维持著姿势,这才从床边爬了下去,哆嗦著找到自己的衣服,一一穿上。
隔间的窗还维持著昨天他来时的样子,大概是毓臻没有关上就睡了,凤殇暗自庆幸了一阵,往外探了探头,冬末的寒风冰冷刺骨,天色依旧全黑,天上飘著雪,不知是前夜不曾停过,还是停过了又下。
凤殇缩了缩脖子,呵气成雾,侧耳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人声,才一翻身跳了出去,一边回身把窗仔细地关上,借著一丝不知哪来的光往墙边寻去。
刚摸到墙边,凤殇却猛地停了步,目光一凝,往一旁的假石山看去,没有作声。
过了一阵,石山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停在凤殇面前,伸手抬了抬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略嫌苍白的脸来。
「小柳?」凤殇皱起了眉。
小柳微微一笑,行了个礼:「小柳见过皇上。」一举一动,分明显示著他是特地等著凤殇的。
明白小柳的意图,凤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冷声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皇上敢夜夜翻墙来静王府,可见并不怕人发现,又何必要杀小柳呢?」
凤殇不动声色,只是轻哼一声:「那朕何必翻墙?」
小柳抬头,直直对上凤殇的双眼:「皇上是不想大哥生气吧?」
被小柳说中了心事,凤殇脸上不变,只冷笑道:「接下来你就要说,朕配不上毓臻,是吧?」
「皇上觉得呢?」
凤殇冷冷扫过小柳的脸,看著那张脸上无畏的表情,半晌才低低一笑,转过身去:「朕的事,轮不到你说配与不配。」
「说的也是。」小柳也是一笑,「皇上能为大哥改变至此,固然让小柳动容,只是……」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小柳没有说下去。
凤殇眉头轻蹙:「只是什麽?」
「只是,还不足够。」
凤殇的身体似是微微晃了一下,小柳定眼去看时,却只看到他依旧文风不动地站在那儿,四周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其它了。
很久,凤殇才抬眼向小柳看去,眼里如霜:「朕是看在毓臻分上,饶你一命,下一次再放肆,就休怪朕狠心了。」说罢,不再管小柳,翻身自墙头跳了出去。
小柳一人站在雪中,好久才转身走回屋内。
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那个皇帝,并没有什麽可怕的。
他愿意为了毓臻放下身段,愿意为毓臻改变至此,小柳在一旁看著既觉得佩服,也觉得累。
只是,不足够就是不足够。
哪怕如今依旧看不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依旧觉得他配不上毓臻。看著他如此盲目地努力著,却始终到达不了,小柳还是觉得这样的他非常可悲。
所以才会忍不住等在那儿,说出这麽句话来。
可惜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下去。
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小柳低咳走到床边睡下,迷糊之间,依旧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一如夜里不停的雪,一如雪地间天子眼中如霜。
到了夜里,出乎小柳所料的,凤殇没有来静王府。
他趴在窗边往外头墙上看,到四周都暗下了,人声渐低,也依旧没看见那夜夜翻墙而过的身影。
「到底还是有听进去的麽?」不觉间低喃出声,小柳笑了笑,灭了灯,爬上床去。
屋子里暗了,外头的光亮就更是明显,隔著窗纱远远望去,似乎就是毓臻的住处。
毓臻也还没有睡。听著外头传来了初更更鼓,他终於放下手中的书,微微蹙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