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在自己被他和他二哥联手设计掳去南越之后,他开始慢慢收手,没有再对自己作恶,甚至在暗地里帮他,他除了被秦业灌下剧毒之外,并没有受到别的实质性伤害,最后元儿被人平安送回,也应该是他暗中努力的结果。
但又如何?
那不过是他难得良心发现,对自己心存愧疚,适当做出些许补偿罢了,终究改变不了他欺骗自己,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的事实。
他怕是永远不会了解自己当时为何宁愿中毒而死也不愿被袁承志送回他身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和别人十指紧扣拜堂成亲,更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纵身跳下悬崖那一瞬的凄楚与决心。
那场选择性失忆,他以为是他的救赎,他的重生,没想到,自己忘却了那些刺痛的耻辱的记忆,却还是没能逃离他的桎梏,依着本能再一次爱上他,再一次被迷得晕头转向,还以为自己拥有了与众不同刻骨铭心的真爱,并为之执意坚守不顾一切,谁知到头来竟是又一场欺骗,又一次陷进,又一个深渊!
可知,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骄傲如他,决绝如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爱上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重伤过自己的人,秦冲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小心翼翼,才会说什么“我竟不知该盼你记起,还是该盼你忘记”之类的话,才会每回提起他的头痛健忘症都是一副怅然所失欲言又止的模样,才会一次次明里暗里询问他那些缺失的记忆还会不会有恢复的那一天,想来是因为秦冲觉得曾经亏欠过自己,对不起自己,所以他对自己说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呵呵,他终于觉出了自己对他的好,想挽回,想弥补,是吗?
他以为什么都在他掌控当中,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过去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往事如梦,而今梦醒时分,赵佑只深刻记得,那些在苍岐皇宫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的孤寂岁月,那颗被他轻柔捧起温柔呵护又被他狠厉摔碎践踏蹂躏的心,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伤痛,所有的绝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什么苦衷,什么隐忍,什么不得已,尽数淹没在冲天的狂涛怒海之中。
一次不忠,百世不容。
不管他现在是真的爱自己,还是因为亏欠而极力赎罪,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不会原谅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
静听风寂,默待天明。
漆黑空洞的房间,一如他空荡荡的胸膛,已然失落,不知所踪。
便替冰凉,喉咙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烧得他几欲癫狂。
咯吱一声推开门,明亮闪耀的晨曦之光刺得眼睛涩痛,赵佑深吸一口气,拔高声音道:“来人,给我拿最烈的酒来!”
山庄有专门的酒窖,存放的全是极好极醇的美酒,教主有令,门下弟子也不敢多问,没一会就抱了好几坛来。
赵佑连酒碗都不用,直接抱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大口灌下。
烈酒入喉,又燥又辣,刺激得他涕流横流,却却全然不顾,咕嘟咕嘟如若牛饮,一坛完毕,又去开第二坛。
一坛接一坛。
毫无间隙。
等铁士与孟轲闻讯而来,见得就是这样一番情景。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放着酒坛,他就歪歪斜斜坐在那堆酒坛当中,手里还抱着一坛酒,一口一口喝着,一边喝,一边轻声低笑,笑得神情古怪,冷凝而绝望。
“睡醒就起来喝酒,你又发什么疯?”铁士皱眉走进来,手臂伸出,想要将他从那一地狼藉中拉出来。
赵佑挥开他的手:“别管我,让我安静会,你们都走开。”那团火没被浇熄,反而愈烧愈烈,从喉咙扩散到整个身躯,他恨,他痛,他怒,或许应该大醉一场,才能摆脱这该死的状况。
可老天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予满足,他偏生酒力超凡,越喝得多,心底越是清醒。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寒彻心扉的清醒!
啪嗒一声,手里的酒坛被人挥落在地,酒水四溅。
“你到底怎么回事?”铁士低吼。
“怎么回事?我怎么回事?”赵佑对上那双不解的担忧的碧眸,眸色微冷,轻问,“连你也在骗我吗?帮着他来骗我?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秦冲……乐裕……小乐子!”
铁士听得一怔,随即便是大怒:“陈奕诚都告诉你了?该死,不是说蛊毒还没最后清除吗,他怎么能冒这个险?!”
果然,果然是这样。
赵佑不看他,只转过头望向一脸无措的孟轲:“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秦冲就是小乐子,乐主,却都瞒着我,是不是?”都知道,他身边每一个人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不,不是的,主子……”孟轲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了一跳,不住摇头,“我也是回来帝都才知道的,刚刚才听说。”事实上,他也是震惊得不能接受,那个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主子曾经的左臂右膀,居然还好生生活着,如今的身份却是敌国皇子,战友变为间谍,兄弟变为仇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难解的关系!
“不是刻意瞒你,拿回你在军营里晕倒,李一舟说你受蛊毒影响,不能受到强烈的情感刺激,否则会害你丢了性命,他要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一切等你解毒之后再说。”铁士沉声解释。他从来不是多嘴之人,就算李一舟不说,他也没打算逮住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所以,你守口如瓶,还下令让你的手下对他也装作不识。”难怪那些日月神教旧部看到他,会露出那样奇怪的神情,原来是铁士有令在先。
每一个人都是为他的身体着想,为他的性命着想,他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自己,终是抵挡不住他温柔的攻势,又一次傻傻跳进去。
“哈哈哈……”赵佑轻笑出声,唇边的笑纹越来越深,眉眼弯弯,迸出了眼泪,竟是冰凉。
他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明明所有人都在警告他,要警惕秦冲,远离秦冲,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始终管不住自己的心,为了秦冲甘愿放弃复仇,与家人反目,与朋友背离,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又一个外表娇美光鲜实则腐朽残酷的幻梦。
喉咙干涩,胸口那团火还在旺盛燃烧,背上初愈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无一不在提醒他的失败,爱情的失败,做人的失败。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我觉得,乐主他也许是有苦衷的……”
孟轲刚嗫嚅这一句,就被他恨声打断:“住嘴!从今往后,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什么道理,什么缘由,他都不要听,统统不要听,不管是秦冲,还是乐裕,跟他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一刀两断,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一左一右搭上那两人的肩,他淡淡开口:“来,陪我喝酒,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喝就喝,有什么大不了的。”铁士率先捧起一坛酒来。
孟轲看看他,又看看铁士,虽是一脸无奈,却也慢吞吞去抱酒坛子。
白天过去,黑夜来临。
满屋都是浓烈的酒气,和横七竖八的空酒坛。
孟轲素来文弱,又不胜酒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而铁士一直陪着他,一边喝一边含糊说话,他们都是越喝越迷蒙,他却是越喝越清醒。
铁士喝醉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说话,说他在大美帝国的帝王生活,赵氏王国的难忘回忆,说了很多很多,时而淡漠,时而温和,时而赧然,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赵佑压根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唯独有两件新近发生的事,他却记住了。
一件是他收到的那份邪队弟兄情报,如今又有了新进展,那南越皇子秦冲已经进入帝都地界,很快就会碰面;另一件便是本该在他外公蓝铁心那里修养的陈奕诚,不停劝阻偷跑出来,正在满城找他。
陈奕诚……
清明如镜的心里颤了一颤。
他怎能忘了,这个对他一心一意不弃不离的男人?
既然真相大白,他便不会再犯第三次错误,再去伤害那些真正爱他的人。
唤来门下弟子留了口讯,赵佑回头看了看那两名沉睡不醒的男子,毅然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门口,身旁的弟子跟着走出几步,小心询问:“庄外有人来找教主,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他没太在意,摆手道:“我不想见客,不论是谁,都推了。”
那名尚是新人的弟子轻声道:“他说他姓秦,叫做秦冲……”
赵佑脚步一顿,有些虚浮。
秦冲?
他来找自己了……竟还好意思来找自己!
心里一阵热,又一阵冷,胸腔里似是火焰熊熊,又似是冰雪覆盖。
50 大结局_第五十章 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