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金人军威肃整么?他见过比这军队更加有威严的岳家军。
不就是金兀术闯了进来,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么?赵构在心中笑了,他知道金兀术不会杀自己,记忆中的可怕一旦出现在面前,再一次上演的时候,他发现真相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真的,似乎,没有什么好怕的。
赵构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变得真正的镇定了。
那年自己太年轻,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威严,这样的残酷,所以从那个年轻身体里所冒出来的热血和勇气,被打击的体无完肤。
可赵构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己老了的原因,他对于这些威胁无动于衷。
就好像第一次杀人会吓得三天三夜不敢睡,第二次杀人就会变成心中胆颤,第三次杀人只觉得手软,第四次第五次,杀得多了,就会变得麻木,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赵构发现,自己活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威胁之后,在面对这次威胁时候,感觉只有一个——麻木。
金兀术腰间别着一柄长剑,他将头盔取下,用长剑敲着头盔,声色俱厉:“你们汉人从来都不讲信用,不是好东西!你也是一样,说,你这次来有什么阴谋?”
赵构很奇怪自己在这一刻能够心如止水,他在往常,甚至在踏进金营的时候,因为想到当年金兀术凶神恶煞,徒手在自己面前拧断人脖子的凶狠,都害怕的手发抖。
可现在这一幕正在上演,赵构反而没了感觉。或许是有的,他感觉有点渴,所以抬起几案上的茶盏,悠闲的揭开盖子,撇开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末,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声调不变:“四太子火气太旺,容易伤身,不如坐下喝杯茶。”
金兀术愣了一愣,上下打量这位前来当人质的王爷。
他知道宋庭的赵氏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脓包,但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意气闲暇,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的皮肤白皙,下巴有些尖,身上穿着亲王的正式官服,绛纱为袍,白衣为里,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沉寂和漠然,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的皇族所该具备的。
赵构没有去理会金兀术,他记得这个今年三十岁的金人很仰慕中原文化,学说汉化,穿汉服,甚至蓄发。
他没有兴趣和一个年轻人做意气之争,只是自顾自的道:“四太子听说过《嵇康养生论》否?当平心静气,与世无争,才能活的长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不会真的杀我,何必虚张声势?”
金兀术被赵构这种态度堵住了,他胸中有着一口恶气,不过是个俘虏,凭什么这样的淡定自若?他一把将赵构扯了起来,直盯着他的双眼:“你是冒充的皇子!说,宋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充皇子前来送死?”
赵构并无太大的火气,只是淡淡的道:“我就是康王赵构。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汴京城打听。”
金兀术心念微转:“我听说康王生来勇猛,骑射都是一流,你敢与我比试么?我们金人敬重英雄,如果你真是个英雄,我做主放你回去!”
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年少的时候的确热衷于骑射,是诸位皇子中的翘楚。但自己已经五十多年没有摸过弓箭了,而且,即便是自己的本领并未退化,也根本没有必要和这个人赌这口气。因为自己不是英雄,自己是——狗熊,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狗熊。
赵构语调没有波澜,拒绝了金兀术的要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且我并不想和任何人比试武艺,因为……武艺很低下。”
金兀术的一拳似乎打到了棉花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震慑,威胁,利诱,都不能让面前的这个人有半分反映,这个人根本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只安心等死的老人!
他转身而出,气愤的前往主帅完颜宗望的营帐,对着在研究汴京地图的宗望大声道:“二哥!宋人骗我们,那个康王,肯定不是皇子!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像他那样镇定的!”
完颜宗望微微抬头,看着这个四弟笑了笑:“怎么,你也去见过康王了?”
兀术道:“我感觉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他连我骂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完颜宗望沉思片刻:“这个康王看起来很有城府,我听其他人说,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比跟他同来的五十多岁的宰相张邦昌更镇定。”
兀术道:“总之我不信懦弱无能的赵家会有这样的一个皇子,他肯定是某个武将之后假冒的!”
完颜宗望收起案前的文书,道:“听说康王很不受宠,前阵子还因为得罪了老皇帝赵佶,被囚禁在王府,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显得深沉一些吧。不管这些,只要宋庭对他有所顾忌,不敢在我退军的时候派人来偷袭,就足够了,真的假的本帅不在乎!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会攻入汴京城,将所有的人一网打尽!”
然而完颜宗望这句话说完的当天夜里,便发生了一件事情。
赵桓见金兵得到了人质和国书,竟然还迟迟不肯退兵,终于坐不住了,四方勤王兵马已经能够聚集,似乎没有必要再和金人僵持下去了,于是他在底下臣子的怂恿下,决定派人偷袭金营,能够一举成功更好,如果不能成功,至少也能证明自己有胆量和金人叫板。
当天晚上赵构在营中歇息,半夜的时候听见杀喊声,和他同住一屋的宰相张邦昌从梦中惊醒:“九大王,好像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构翻了个身继续睡:“是官家派人来劫营,他们不会成功的。”
张昌邦不甘心的去将赵构摇醒:“九大王难道不打算出去看看,或许可以趁乱逃走呢?看这样子,金人是想把我们带回五国城去,如果真的到了苦寒之地,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啊!”
赵构被张邦昌摇醒,也睡不着了,自从他拥有了这个年轻的身体后,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不像老年人那样整夜无法入睡了。可一旦醒来,还是不能够入睡,这是老毛病了。他披着自己的外袍,走出了帐外。
不远处,果然兵马混乱,火把乱晃,有些地方已经着火,张昌邦顾不得赵构,开始四处寻找机会溜开。
赵构则静静的站在帐外,看着这一切,火光中有雪花一片片的落下,在他的头顶变成水蒸气蒸发掉。
赵构根本没打算趁机溜掉,他知道溜不掉,也知道根本没有意义。
他只是在这个夜晚,微微的抬头,天上飘落的都是乱雪,他忽然想:若是带兵劫营的人是岳飞,会不会成功?
随即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岳飞那样沉鸷的人,不会干这种以卵击石的冒险行动,他只会在有把握的时候下手。
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忽然想起这个人来?赵构有些愣神,但他马上在一片杀喊声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康王?殿下?你是康王殿下?”
赵构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猛然回头。
身后,有人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色的骏马,在乱军之中朝自己驰来,那人骑在马背上朝自己伸出手:“殿下快上来,吾护送殿下脱离狼穴!”
赵构觉得在这一刻,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连带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凝固。
尽管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尽管已经快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策马朝自己本来的人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构记起自己临死前翻阅的岳霖所写的鄂王生平,上面没有岳飞在这个时候夜袭金营的记录。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岳飞现在只是河北的一名小卒,虽然在汴京郊区,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又怎会认得自己是谁?
赵构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反而微微侧身躲避,然后盯着那人,问:“你怎知我是谁?”
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殿下身穿朝服,又蓄发,且年岁不大,还能是谁?快随吾走!”
赵构心中涌起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的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这个死在自己手上的人,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岳飞心中着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我们都听说了康王的大名,殿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太上皇劝谏,结果弄得被送到金营当人质。这等英雄正是我辈所敬仰的,但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都不忍见。我和几个好兄弟当时就商量着前来救殿下,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在营外盘旋数日,终于等到今天,快随我走!”
岳飞说着,就从马上跳下来,想要去拖赵构。
而赵构则是后退了两步,冷冷的打量着面前的人。
对方看起来没有说假话,他的脸上还带着血,应该是杀入金营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身上的甲胄有破损的地方,一个小兵决不可能有什么上好铁甲。而且头发散乱,是跟人经历过一场恶斗的。
这个人的样子,比自己记忆中的更年轻,也更英俊,身上还没有那种化不开的血腥气,更没有痛骂自己的时候那种让人厌恶的嘴脸。
赵构的眉头微蹙,他虽然曾经想过陪同自己一起前来金营的人是岳飞就好了,但他决不愿意跟他离开。他厌恶面前的这个人,从内心中不可遏止的厌恶。他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年轻的时候对岳飞的无限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现在,他很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