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一愣,“阿逸回来了吗?”
“四哥已在江南立稳脚跟,这京城如今已危机四伏,为了星星的安全,三夫人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李氏嘴唇微微发白,眼睛看了看苏元修的卧室方向,“老爷如今卧病,苏霖三兄弟又……我岂能这时候一走了之?”
苏颜一笑,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眼幽幽暗暗的,瞧不出情绪,李氏却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怵,只听见对面那面色沉静的少年说:“星星与苏元修,孰轻孰生,夫人请自行决定,”说完又转过身朝前走,“明日破晓,会有马车在后门接应,夫人只需带上自己和星星,两个时辰后,若夫人没有出现,就当苏颜今日从未提过这件事。”
直到苏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李氏才回过神来,脸上神色一正,抱着星星朝反方向走去。
苏元修的卧室苏颜来过的次数寥寥无几,每一次,苏元修都似卧病在床。
苏颜站在卧房门前的台阶下,不禁自嘲的笑笑,然后才提步,拾阶而上,房内的摆设一如从前,空气中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让人闻了便觉得恶心,苏颜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抬眼望向床边,苏元修正斜靠在床柱上,双腿毫无生气的搭在床上,看着仿佛已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更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几乎是苏颜一出现在门口,苏元修便立刻发现了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相遇,一个沉静,一个失神。
良久,苏元修沙哑的声音才渐渐响起:“来了。”语气却是平静得很。
第 64 章
苏颜并不回答,只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在离床边只有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一双眼静静的盯在苏元修脸上,“父亲可想过会有今日?”
苏元修一愣,转过头来看他,半晌低低的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竟是你。”
他不过说了七个字而已,苏颜从头到尾都没出声,等到他说完了,才轻声回答:“是我。”
“为何?”苏元修紧紧的看着他,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使得那一头一夜间花白的头发都变得张牙舞爪,“为何要害你的三个哥哥?为何要让为父半身不遂?苏颜,为何?”说到最后,声音已近乎嘶吼,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语令人听了头皮发麻,苏颜却仍是平常模样,甚至连唇畔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都没有改变过。
他慢慢走近床边,低□去与苏元修的视线平行,轻松平静的说:“若不除掉你,如何为他报仇?”
饶是苏元修一把年纪,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今听见苏颜这低语一般的狠绝话语,心底却是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这么呆滞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竟一无所知。
趁着苏元修发呆的这会儿功夫,苏颜慢慢抬起身子,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脸温和无害,“苏霖三兄弟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父亲你从一开始便选错了棋子,你以为你勾结朝臣的那些事皇上不知吗?你以为你背地暗度陈仓真能够瞒天过海?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为何皇上迟迟未动你吗?反而还将最心爱的九公主指给了五哥?”
见他没有回答,苏颜继续道:“因为,欧阳岚在从中斡旋。”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闭眼,放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随即又若无其事的松开,唇边的笑容依旧温柔,“他可真是个笨蛋,为了怕我伤心竟替一个想要篡位的人求情,真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事!”
苏元修虽仍坐在床上,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一双混浊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苏颜瞧,似要将他瞧出个洞来,声色荏苒的问:“你到底是谁?!”
苏颜眨眨眼,“你不是一早便知了吗?”
他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脑,苏元修却像被人突然点了穴一般定在了那里,连带着脸色发白,眼中露出一抹难以置信,“你……你……”他你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苏颜也不催他,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眼中掀起一抹嘲讽。
“你是如何知道的?”良久,才听见他虚弱的问。
苏颜看向他,“欧阳倩告诉我的。”
他这般直言不讳,倒让苏元修不确定起来,“倩儿二十年前便死了,如何还能告诉你?”
“父亲可真会自欺欺人呢,若欧阳倩当真二十年前便死了,为何还会生出我这么个只有十三岁的儿子?”苏颜的咄咄反逼使得苏元修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某一处,突然叹道:“你果真像她,聪明、果断又不得不让人折服。”
“我遇见倩儿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蛋,那双灵气的眼睛只要一眼,便会掉下去,”苏元修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慢慢响起,杂夹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怀念和爱慕,“那日是她生辰,皇上设了百桌宴席,前来祝贺的人排成了长龙,直从宫门排到了御花园,她就坐在那湖心的凉亭中,嫣嫣含笑,眉畔生花。”
“第一眼,我便忘不了。”
“虽是如此,我却不敢向皇上提亲,因为我深知自己配不上她,她那般可人的人儿定要让人捧在手心里,一辈子只瞧着她一个的,而我已有了妻子和一个妾室,如何还敢染指,便是这样默默的看着也是好的,”他的语气突然一转,让人听出些咬牙切齿,“可是,皇上不知为了何事,竟将她赐死,后来我才知,那不过是骗天下人的把戏,她只是厌倦了皇宫的倾扎和黑暗,所以才出此下策。”
“那之后,我便彻底失了她的消息,只知她爱上了别人,然后戚兰生下了你,你一年一年的长大了,相貌却与倩儿如此肖似,我心中惊疑,便让人去查,一查之下才知,你竟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倩儿与……”他说到这里便就此打住,那乞丐二字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然后将视线拉到苏颜身上,“我没想到,你竟做下如此狠事。”
闻言,苏颜低声笑了笑,然后看着苏元修,“说到狠,又哪里及得上父亲分毫。”
“皇子府行刺,鸳鸯湖畔落水,父亲哪一次不是想将苏颜置于死地?我不过一直念着你这些年的养育而没有动手,如今,”他轻叹一声,眼睛不知不觉的略向窗外,看着某一处发起呆来,“他都已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顾忌?”
苏元修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苏颜转回头来,视线重新定格在他脸上,“落松崖的刺客想必也跟父亲脱不了干系吧?”
“为父一概不知。”苏元修努力的保持着平静,声音却发起抖来。
苏颜也不恼,只是浅浅笑道:“父亲一早便知谢染这个人了吧?知道他与四哥情投意合,为了阻止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又因着谢染的身份,所以便让人易容成他的模样去刺杀欧阳岚,哪知欧阳岚非但没死,也没杀了谢染,反而将他藏在了妓院里,一计不成,父亲便再生一计,竟向谢染使毒,怕中原的毒太过常见根本难不倒萧绝,便用了罕见的西域之毒,你知道三年前我曾去过蜀中,识得卫子秋,自然不会放过这一丝一毫的希望,于是等到我与欧阳岚等人起启去蜀中,再掐着时间算我们何时能回来,那些刺客一早便埋伏在此,更是对我等了若指掌,果然,我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我说得对吗?”
苏元修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底浮现出惊疑和震憾,似没料到苏颜竟知道得如此清楚,良久才挤出一句:“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些刺客,父亲是从哪里找来的?”他的声音格外轻柔,言语也再再轻漫不过,苏元修瞧着他淡笑的脸,不由得背脊生寒,额上渗出一丝冷汗。
“我曾经说过,若父亲再伤他分毫,我便不再客气,”苏颜没等他回答,直直的看着他,继续道:“如今人已不在,父亲竟还能活生生的坐在这里同我说话,便该觉得庆幸,若不是念着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你的下场便跟苏霖三兄弟一样。”
苏元修看着他,嘴唇因惊讶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半晌才道:“苏颜,你疯了!”
苏颜却放声大笑,那笑声在安静的屋内徘徊不去,等到笑够了,才停下来看着苏元修,“是你让我发了疯,若你不派刺客追杀我们,欧阳岚不会死,那我就不会疯!”他说着,眼里便滚出大颗大颗的透明的液体,苏元修看着他,脸上从愤怒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不过用了短短的一瞬,然后无法抑制的喊:“你跟欧阳岚……”眼中的神色跟严如嫣那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苏颜便看着他笑了起来,轻轻淡淡的吐出一句:“如你所想。”
“你……”苏元修便再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盯着他,似在看怪物一般。
苏颜恍若未觉,起身走到窗边,看那满园绯色,忽道:“那皇位有什么好?每个人都想要它,每个人也都为它赔上性命,若你知道欧阳岚一早便无意皇位,是否还会做出如此决断?”他的话说完,便转过身来,苏元修惊诧的表情便如数撞进眼睛里,那模样委实滑稽可笑,苏颜便轻轻笑起来,直笑得嗓子发疼,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