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对望,江云乌黑的双目黯淡而又一片沉寂,好似梨落梵天,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带着一丝气若游丝的虚弱。
他看着满目忧伤的施凡,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犹如在无声地乞求着自己,不为原谅,只为答应他随他而去。
那些远久的故事里,钵多罗好似一直都是始作俑者,可是纵观万年后的自己,却是被隐瞒得最深的一个人。
相交多年的好友,是战神,与他交好,不过是为了镇压于尧山的龙口镜。
为画而倾心的人,是佛国圣王,留他一宿,原是因钵多罗欠了前债,所以,被认作转世的他,理所应当受他轻漠,备受锥心之苦。
连好不容易交到的贴心的好友,却也是因为钵多罗才走进他的生命。
这些人什么都知道,这些人都看破了宿命,就连师父也知道不少,说什么寻回佛珠是他毕生之事,怕不是说的他江云毕生,而是钵多罗转世的毕生吧。
……他明明就是江云,不是什么邪佛钵多罗,为何,为何就好似一出生就注定了所有,他要为钵多罗犯下的罪过弥补悔过。
江云是从未置疑过师父分毫的,不论了生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是,当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另一个人而让他去寻佛珠,去诵经书时,江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赎罪的傀儡,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为了替所谓的前生还那滔天的罪孽。
难道,真的是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所以,即使他是江云,却还要背负钵多罗的债。
他不甘心啊,不甘心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江云是江云,钵多罗是钵多罗,一个是凡尘俗人,一个是佛陀尊者,却偏偏被同样的枷锁镣铐锁住,到底他江云做错了什么,回头来,却成了他人的替身,不仅替了钵多罗,更是所谓的优昙钵华的影子。
双生花,不过一个好听的名字罢了。
钵多罗那个懦弱的尊者,还不了自己的债,就了断己命,让他江云承担这些莫大的责任。他突然有些怨,不怨钵多罗,不怨优昙钵华,更怨不了摩诃不缚什么,怨只怨所谓的宿命,魂魄上印刻的痕迹。
抬首静静环视屋里所有的人,一个未成佛陀的佛国圣王,一个至始至终都照顾着自己的神医,一个熟悉而又极为陌生的战神,一个心智不全却为了自己受伤昏迷的少年,四个出奇安静的戒僧,还有那个促使一切浮出水面的蛇妖。
每个人,每一张不同的相貌,每一个不同的表情与情绪,千面千相,如是我闻。
转身无视所有人,双眼垂下,不听不闻不问,默默地朝着屋外走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无瑕,”低沉地出声唤道,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他问身后的人。
无人回答,无声便是默许。
再次朝着门外走去,江云只留下了一句虚弱得犹如青烟消散的话:“替青冥看看伤,就是那个孩子。”
施凡怔愣地望着江云消失的背影,僵硬的全身好似连血液都被寒冰冻住了。
沧海不想见他,不想见他……
不被原谅了吗?
沧海,会恨自己?
“看来,没我什么事了,”鲛珠似的赤墨眼眸微微流转,柳叶眉略略一挑,赤目子看向身边同样默不作声的阴冷男人,“李靖,你还要待在这儿?”
即使看了一场好戏,面无表情的男人依旧鲜少丁点情绪,他只在赤目子出声之后顿了一□形,下一刻,整个身子便无声无息的透明虚无,消失得毫无痕迹。
“走得真干净。”酥骨媚人的声音低低地抱怨了一声,赤目子悠闲地看了一圈屋里剩下的人,最后定在摩诃不缚身上,对着他意味深长地吐出话来,“丹禅子,你还真狠得下心,以前我怎么就没发觉?”
摩诃不缚的前世便是身有佛陀之相的俗衣修行者丹禅子,那一世本可成佛,却兜兜转转,再次轮为尘身。
浅浅一顿,又道:“人家的师父都命在旦夕了,你还能什么都不说,只想着怎么将人骗回佛国,真是自私啊。不过,现下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赤姬便在帝都恭候大驾,”脸色一变,又好似想起什么,“佛珠你带来了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不能出尔反尔。”身上已有两颗,还差得太多,摩诃不缚那颗所谓的“佛宝”,她早已势在必得,否则她也不会怂恿帝君傅晋许他们一路方便。
说来,自己的两颗佛珠是从一个富商身上得来,此人本身并没有如此大的佛缘,她追查来历时,才知是此人沾了自家仆人的光,硬从人家那里抢来,还美其名曰什么传家之宝,正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钵多罗的佛珠极具灵性,只跟随有缘人,为的便是万年后方便主人寻找,像那个名叫赵松德的阴险商贾,又怎会被佛珠相中?
从龙渊出来之后,她就试图寻找过这十八颗佛珠,也许是因为钵多罗转世未至的原因,不论她用尽一切办法,也都无法逼出佛珠丝毫光华,得其下落。
直到这个名叫江云的转世出现,只要他接近有佛珠的地方,佛珠便会褪开石皮,绽放华光万千。若是江云离开,华光又会褪尽,石皮重生。
妖魔鬼怪不敢兴风作浪掳走江云,否则白河即使在千里之外的尧山,也能将那些不识好歹的家伙撕得粉碎,就连自己也要忌惮一分,何况那些没用的家伙,这也是钵多罗转世多年来,无数妖魔鬼怪虽觊觎佛珠,却始终得不到半颗的原因之一。
此次,若非那晚她在帝都见到南方有异彩绽放,猜到亚父出世,她也不会提早与江云见面。意外的是,安亭竟有人身怀佛珠,当晚若非她去得及时,怕是就要被一个小妖捷足先登。之后,又得知那人家中还有一颗,便又急忙赶去了甘州,结果不出所料看到了血流成河的一幕。
赵松德家中大大小小惨遭灭门,甚至家丁奴仆都被妖孽杀得干干净净,尸横遍地,偶尔还能看见一些妖怪的残肢,由此可见,为了那颗佛珠,前前后后到达的妖魔鬼怪争抢得何其激烈,竟不惜自相残杀也要夺其佛宝。只可惜,若不是被她追上了,怕是就真的称了那些小妖的意了。不过,量他们有能力得到佛珠,也没那个能力守住佛珠,说来,也算是间接救了那些逃走的妖怪的小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何况又身无长技,就算吞了佛珠又如何,迟早都得被他人收拾了,简直不自量力。
赤墨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抹阴鸷,她继续对冷漠的摩诃不缚道:“你最好言而有信,否则,即使你骗走了钵多罗,强行带走优昙钵华,我也能让你成不了佛陀。而且我保证,绝对会让你很难过。”
言毕,赤目子收回目光,忽视摩诃不缚那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的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后会有期。”水润红艳的唇略微上扬,身形旋即化作一道血红色的光芒消失不见。
如此,屋里就只剩下四位戒僧、摩诃不缚、施凡和脑部受到重创的青冥了。
紧扣着肩下的药箱,五指泛着苍白,施凡静静地走到一脸血污的青冥身边,缓缓俯身,一言不发打开药箱,替受伤不轻的少年处理伤口。
“摩诃不缚,”手下的动作继续,没有抬头,他轻缓地低声说,“你问我为何要弃佛?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优昙钵华,就像沧海不是钵多罗一样,我是施凡,而沧海只是江云。”
◇◇◇
一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梨园中,江云不知道自己现下该去何处,漫无目的的,犹如过身飘荡的孤魂野鬼,那一脸的落魄与萧索,毫无人气,甚至苍白的脸色隐隐泛着一抹死灰,着实看得人心惊肉跳。
眼前忽然飞落无数梨花,清风好似安抚似的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发丝和衣衫,抬头看着那漫天飞舞的花朵,淡淡的梨花香令他不知不觉迷蒙了思绪,之前受到的极大打击,黯然悲苦的神色也缓缓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眼中的痴迷褪去些许时,江云忽而毫无起伏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你还要看多久。”
半晌,回答自己的却是肩上衣服摩擦的细碎声音——
有人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拉扯上了他的衣襟,遮盖了那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肩头。
“为什么骗我?”
身后的人没有立即回答,默了一下,忽而好似嗤笑了一声,才低沉地回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做优昙钵华?我只是如你所愿。”好听的声音,犹如云霄九天之外的靡靡之音,叩动着每一根心弦,只可惜听在江云耳里,只能令他全身越发僵冷,连额头也不知不觉间抽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