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般的情况。与谢野晶子了然于心地收回目光。
不过在此之前——在他们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中原中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太宰治之间到底算怎样一种关系。
那时候好巧不巧,正好是他回国后就听到太宰治被泉镜花抓住、他去地下室见了自己那前搭档一面后的第三天清晨,地点在横滨、酒店顶层套房、睡了他们两个人的床上。中原中也从筋疲力尽的一夜后醒来,发现身边的家伙居然没有走,怔了两秒才拖着一身痕迹去洗澡。他泡在浴缸里,在意识放空中迷迷糊糊想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不能算是纯粹的搭档,搭档不会靠上床来抚平对方在结束任务后仍然亢奋的情绪;也不能说是普通的情人,情人间没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嫉妒与占有;似乎也不算简单粗暴的炮友——炮友可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与信任都尽数交给对方。
这么说来,也许应该用搭档、情人、炮友的综合关系来形容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七年。中原中也想。虽然这么说并不太合适,但他们在这七年里的确分分合合,而且分时期、分阶段,每个时期里他们的关系都有着微妙变化。最肆意嚣张的恐怕就是十几岁的时候,两人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对对方跨越边界的占有欲,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当然现在想来,中原中也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自己怎么会在十六岁就和太宰治上了床。
但这结果并不奇怪。回想那几年,正是港口黑手党在新一任首领森先生上任后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他们先后经历了兰波和魏尔伦的事件,紧跟着就是八十八天的龙头战争,会在日后被人恐惧地以“双黑”这个名字暗暗指代的两个少年,自然也是见证这份血腥名单最多的人。他们一起做坏事,共享一份罪恶。中原中也杀人,太宰治坐在旁边打游戏,同时告诉他对方的支援还有几分钟到;太宰治拷问,中原中也在一旁擦自己的匕首,屁股下面是先前用来潜入、将人绑走的对方据点地图。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就一起回去,路上找家小店吃晚饭,然后太宰治要回总部去找森先生报告结果,中原中也则要去港口仓库,鉴定师在等着他一起查看当批走私宝石的成色。等到两人都忙完回到一起住的那栋公寓时通常已经过了午夜,太宰治喜欢泡两个小时的热水澡直到睡着,而中原中也要在回家后再加一顿夜宵。最后太宰治湿着头发打着哈欠,睡眼朦胧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中原中也一般都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点沙拉酱。这时候太宰治就会踹踹他因为睡相不好而蹭在地上的小腿,带着困倦的鼻音说,中也,快去洗澡啦,我要睡觉了。
不能自己睡?当然不能,一个人睡多无聊,这就和一开始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住在一起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是从魏尔伦制造的“暗杀王事件”后吗?还是在那场忙得一周七天要在办公室睡五天的龙头战争里呢——总之,在他们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他们对彼此的想法已经跨越边界,渐渐开始对“他就应该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感到理所当然。他应该在我任务时的通讯频道里、他应该在我生无可恋加班后等在办公室和我一起下班、他应该在我无聊时接上我不好笑的玩笑、他应该和我接吻、他应该和我做爱。
他的痛苦、欢愉、与他并肩的那个位置,应该属于我。
只能属于我。
在这点上,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两个人,谁都没资格指责对方占有欲过强,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大一样。中原中也开始对自己去和走私商谈新一季生意时、内置耳机的队伍频道里也会传来太宰治的声音这件事见怪不怪,而太宰治也习惯了偶尔自己单独带着行动部队去和其他地区的黑道组织火拼时,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中也会从天而降。中原中也忙完了自己的任务不回去公寓,要从城市另一头赶过来,踩在太宰治负责的任务的敌人小头目背上。
「真热闹啊。」十几岁的中原中也挑着嘴角,露出一点虎牙尖尖,明明是在对着敌人说话,眼睛却看着太宰治,轻佻又嚣张地如此说道:「在开什么派对?也加我一个吧。」
不过这种近乎扭曲的、对彼此的欲望并没有持续几年。在他们十八岁的时候太宰治出于自己的意志与选择离开了黑手党。中原中也当时人在洛杉矶,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合作方吃晚饭。部下附在他耳边说了这件事。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后在合作方询问的目光中挑起嘴角笑了下,对合作方说我听说这里的酒很不错。合作方笑起来,说年轻的中原先生很有品味,您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有洛杉矶最美味的柏图斯。
开一瓶。中原中也打了个响指。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合作方没意见,叫来侍应,换了他们之前挑好的那瓶酒。他们很重视和港口黑手党的这笔生意,自然巴不得事事都顺着中原中也的意思来。别说开瓶天价酒,就是中原中也现在说要把柏图斯倒满浴缸来泡澡他们都没意见。
也许是我的幸运日,也许不是。中原中也看着侍应抱来酒瓶,目光注视着浅红色的酒液缓缓倒入醒酒器中,开口。不过不管是哪种,我都认为今天适合喝瓶好酒。
晚餐后中原中也没有回到酒店。他吃饭时就让部下去查询航班,买了夜里最后一班机票回到横滨。落地他就听说太宰治离开的当晚,自己车库里的那辆宾利被炸得只剩下了个烧黑扭曲的框架。对于黑手党最年轻干部的叛逃一事,森鸥外将抓人回来处刑的命令发了下去,但负责的人并非中原中也——接到消息时他正在忙着的生意,是与美国西海岸的黑手党谈如何绕开美国海关、开拓新的走私航线一事,因为太宰治叛逃而匆忙回来,三天后还要立刻赶回去。中原中也先是去他的车库看了一眼自己买回来还没开过两次的宾利残骸,接着回去公寓看了一眼。衣物、钱包、游戏机……太宰治什么都没带走,也连张纸条都没留下。中原中也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就回了总部。
他虽然不是负责抓捕行动的人,但冷眼旁观,隐晦察觉到了这次的追捕行动并非天罗地网,在排除了自己人故意放水的可能性后,大约明白了这是森鸥外的态度——明白了太宰治的离开在森鸥外的预料当中。
其实也在中原中也模糊的预感当中。太宰治打算要离开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Mimic的事件不过成为了引火线。实际上在事情发生的之前半年里,中原中也就已经察觉到了太宰治的不对劲,察觉到了太宰治一日多过一日的沉默与无聊。但那时两人都已经身居高位,年轻的未成年人担起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多如牛毛的阻挠和大堆大堆的工作必不可少,另外,森鸥外想要拓展黑手党在海外的势力,并有将中原中也安排成负责人的打算。中原中也总是错过想问问太宰怎么回事的机会,何况太宰治多多少少,也不愿意和自己的搭档提起相关的事情。难得能碰上的时候,他总喜欢拿身体交流来代替言语上的交流。
不过中原中也还记着十五岁时太宰对自己的说的话——“稍微对黑手党的工作、对这份死亡在日常延长线上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也许会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什么都无法发现。”中原中也从那时候就知道,太宰治也许在未来某天会离开这里。和自己不一样,黑手党、组织、伙伴、责任,这些都无法束缚住太宰治。有的时候他和太宰治做完,去浴室洗了澡出来会看到太宰治披着件衬衣坐在窗台上抽烟。他侧脸挨在玻璃上,眼睛瞥向窗外,外面是从十五楼的高空望出去的横滨夜景。可中原中也觉得那些漂亮的霓虹灯、繁华的车水马龙都没有在太宰治的眼睛中。太宰治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待大部分人和事的样子,就像他百无聊赖从十五楼的窗台上向外看夜景一样:可能确实看了几眼,但很快就不知道看别的什么去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中原中也在听到太宰治叛逃消息的时候条件反射想到的其实就是这件事,也因此,他在从洛杉矶回国后,并没有对此消息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这着实出乎了组织内一部分人的预料。毕竟身居高位的、最年轻也最令人胆寒的小怪物终于走了一个,他们迫不及待想把另一个也拉下水,谁知道中原中也根本不吃这一套。森鸥外宽容地把负责太宰治叛逃追捕的事情交给了前首领派系的干部,尾崎红叶、广津柳浪都明白此举含义,因此都保持了缄默,就连对叛逃一事反应最激烈的芥川龙之介在听说这个安排后都只是安静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就消失了一星期,自己跑去追踪没打声招呼就彻底消失的老师去了。
而中原中也被则留在总部两天。负责叛逃一事的人认为太宰治能从组织里不惊动任何人地无声无息消失,中原中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连他此刻的平静都透着诡异,否则搭档叛逃,中原中也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想通过这件事拿捏住中原中也帮助叛徒逃走的证据,逼迫中原中也从最高干部最有力竞争人的位置上滚下来——然而两天后,中原中也还是淡定地离开了总部。他先前在海外的半个月成为了不可撼动的铁证,共谋也好帮助也好他都鞭长莫及。再加上在美国的谈判即将继续,有着这单森鸥外极为看重的生意的施压,负责人不得不放他走。这时距离他的登机时间还有三十个小时,中原中也回去公寓,从被炸毁的宾利隔壁车库开出了另一辆车,打开车辆导航,调出了历史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