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却看向咖啡厅的门口。大约是将那伙人都送检后终于有了吃早饭的时间,数十名警员堵在门口,一边闲聊一边点他们的三明治咖啡。那店主动作很麻利,就是太健谈了,一边工作一边和熟悉的警察们朗声交谈。
中原中也不惧怕警察,哪怕还带着个脆弱的普通人,哪怕这里一屋子警察腰间都带着佩枪。他会避免冲突,完全是因为他不想引起更多人、比如当地更大黑帮和警局高层的注意。引起注意就意味着交际、应酬和警惕心十足的防范,里面不泛港口黑手党需要维持关系的生意方。可他这次出来没有工作的心情。
等他们端着餐盘走开还需要五分钟左右。中原中也在心中默默估算。
“您帮了我……要知道,不管最后能否脱罪,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谢意。”中原中也不说话,利亚姆误会了他的停顿。年轻的牧师不安地低声说:“当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帮您什么,所以很可能只能倾听……您想谈谈吗?”
“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中原中也的视线从不远处的警察身上移开,落在眼前变了装的大学生身上:“我和他,和太宰吵架的原因……这中间有些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我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不该有的想法?”利亚姆问:“是哪一方面呢?”
“我想让他属于我。”中原中也想了想,用最健康的话语概括描述。
但太健康简洁的后果,就是利亚姆被他搞糊涂了。他看看中原中也又看看放在桌面上的那部手机,小心翼翼询问:“可您之前说,他是您的男友……你们是情侣关系。想让恋人属于自己,这是正常的想法,不是吗?”
“你说得对。”中原中也承认:“但对我们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当时脑袋抽的哪门子风,提出要交往,但我们不可能成为正常的情侣。即使扮得再像,总有一天也会露出破绽,比如现在。我想要他属于我,是想要他给不了我的东西,不是约会同居这种花里胡哨的哄小姑娘的事情。”
中原中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清楚太宰治给不了他。这心情好不容易在太宰治离开后的四年里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盒中盒打包了十八个铁箱子塞进了内心最角落里,以为谈个恋爱不会有影响,谁知道连三个月都没撑过去。
平心而论他当然也知道,他和太宰治对彼此而言已经足够特殊。他们不会和其他人保持七年的肉体关系,也不会完全放任把性命交给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太宰治提出那个什么见鬼的恋爱邀请,他中原中也当然可以当一个好炮友、好搭档,可惜没有如果,太宰治先迈出了那一步。
约会、同居算什么?即使两人已经足够像热恋情侣,一起买生活用品一起买晚餐材料,等彼此下班,周末一起赖床,即使太宰治已经“只有他这样”地给了他以上种种,可是不够,中原中也想要的还要更多更多——他要太宰治绝不可能给出去的独一无二,要的是只要他开口,太宰治就会为他留下。
“当然,我要他留下做什么?他对这里不再感兴趣,投身另一边寻找新的可能性,没什么不好。他曾经尊重我,给我选择的自由,让我决定我是否要放弃发现真相的机会,那么当年我自然也会尊重他的选择,我没有纠结过这个,会提起来,只是来举个例子。重点不在这里。”
中原中也三言两语,避开了大部分不用讲的,将他们两人的过去叙述了一遍,然后讲到最近的变化。说到这里时他的语气中带上些微嘲讽:“重点不在’他留下‘这个结果上。”
利亚姆听明白了:“重点在’他会为你改变决定‘的特殊对待上。”
“就是这样。”中原中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可避免地烦躁起来:“我想要的是’只要我开口,他就会答应‘的仅此一份的独占。但我知道那不可能。太宰治可以被影响,可以接受建议,但他不会被束缚。某天心血来潮喜欢了,他就暂时停留,第二天没兴趣了,他就走掉。要走要留,全凭他当天心情。这些我都清楚。”
“这些事我都一清二楚。”中原中也看着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低声说:“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太宰治啊。”
利亚姆安静地倾听着。中原中也实际上已经不算是诉说而是自言自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无需说话的树洞。
“中原先生……”利亚姆看到中原中也又陷入沉默当中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也许这些话不太合适。但我想,您想要的恐怕也不是’只要您开口,他就会答应‘之类的特殊许可。”
中原中也停了停,抬起眼。
“您会如此,是因为知道那位太宰治先生不会给别人的是这个吧。您在话中无意识地多次提到’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独占‘等类似的字眼,所以我想,假如太宰先生仅仅把您当成搭档,对恋爱毫无兴趣,也不和任何人谈恋爱的话,说不定您想要的就是与他谈一次恋爱了。”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利亚姆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道:“您理解并尊重对方的离开,也知道对方只是在工作,并不会因为和委托人单独共处就出轨。所以问题不在于究竟想要什么,问题是您克制不住自己对他一步更甚一步的索取。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根究底,是您在对这段感情感到不安。”
“即使在谈恋爱。您从中也没有得到任何安全感。”利亚姆说:“所以才本能地不断索取,甚至索要最不可能的,对吧?”
利亚姆·米勒说得其实很直接,而直接的话通常都不会好听。
中原中也看着他的眼睛,倒谈不上恼羞成怒什么的,他只是有点疑惑。
“利亚姆·米勒。”
“是的,中原先生。”利亚姆回答。
“你知道和昨晚那些人比起来,我只会更危险,也更专业。”中原中也缓慢道:“我不喜欢杀人,但我很擅长。我还拿捏着你背负的命案,如果我一时不爽,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里,然后离开纽约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您说得完全正确。”利亚姆说。但这两天一直为各种事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年轻牧师,即使在倾听的时候听到了很多好像是犯罪行为的内容,每一件都会让人心里惊慌是不是应该离眼前这个不好惹又危险年轻人远点再远点,又在此时此刻听到了的确是明明白白的性命威胁的话语,利亚姆·米勒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没有瑟瑟发抖,而是镇定开口道:“倾听、帮助,这是我应做之事。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对您的事情视而不见,我不能对自己的内心说谎。何况我完全明白,您现在也是对我不计回报的帮助,又怎么能将’您必须帮我解决这件事‘视作理所当然呢?”
“…………”
中原中也歪了下头:“利亚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成为牧师的?”
“大概……从小时候起?”利亚姆·米勒似乎没料到他一下子转开话题,愣了一下才回答:“小时候,母亲每周都会带我去教堂。那里的牧师迪蒙斯先生是个好人,一直尽自己所能帮助着教堂旁边的福利院,帮助了很多很多孩子。我一直想成为迪蒙斯先生那样正直、乐于助人的人。几年前迪蒙斯先生去世后,我便也开始在自己能及的范围内,时不时帮助一下那家福利院。我很喜欢那里的孩子们,除了我和母亲的捐赠外,偶尔还会带过去一些其他孩子们喜欢的东西。”
“……”
“中原先生?”利亚姆·米勒又恢复了那副有些不安的样子。
“……没什么。”再次的沉默后,中原中也没再说什么。他从桌边站起来,示意利亚姆跟上:“时间到,该离开了。”
“啊、好的!”利亚姆立刻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
一切如预料那样发展,中原中也带着被诬陷的大学生顺利离开警局的范围,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赶路。利亚姆跟着他穿街走巷,心里胡思乱想了一堆,最后觉得他应该是刚刚在警局发现了什么,不然不会是现在这样,有明确目的性地去往某个地方。
这样走了大概半小时,就在利亚姆觉得自己实在要走不动的时候,中原中也终于停下了。
“在这等着。”他对利亚姆说。说完中原中也便穿过马路,向街对面走去。利亚姆藏在巷子的阴影处,探头看到那个穿着冲锋衣的背影推开了一家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丁零、丁零。”
随着门被推开,黄铜铃铛晃动发出脆响,中原中也走进店里后,在门口站定。
这是一家旧书店,在这个时间点,店里除了店主外并没有其他人——不过依中原中也的记忆看,这店里什么时候都没客人。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永远一副“别来光顾这家店”的臭脸,抱着本书坐在柜台后面翻看,无论谁来都懒得招呼,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会让他站起来,接下一笔生意。
“Prometheus Second-hand Bookstores(普罗米修斯二手书店)。”店主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声音像树皮一样干裂粗哑,没说什么好话:“Guests are not welcome here(本店不欢迎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