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浩揉了揉眼睛，有些怔忪。帝天忽然笑了一下，那双阗黑深沉的丹凤眼弯起来，居然带出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温润之意：
“很奇怪吧？我原来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里。”
兽神坐得离他很近，两人的距离就在一息之间，霍雨浩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新草木气息，让人想到雨后蓝银草叶上悬着的半点将坠不坠的露珠。他半弯着腰，交叠着双腿，用手肘闲散地撑着下巴，有几缕散发被风轻轻扬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作了暗金色。
“......所以，前辈自此奋发修炼，最终得成正果、得证大道？”
帝天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中是数十万年来积淀的智慧与沉寂，却又带着光华初绽的美丽。
霍雨浩顿时感觉自己说了句傻话，悻悻地闭了嘴，举起那块帕子：
“前辈，你的帕子。”
“......无事，你收着吧。”
这两个人都是闷闷的性子，向来一句话都要掰成几个字说，此时不禁生出了些面面相觑的尴尬。帝天默了一会，率先站了起来：
“我待会会变作秋水的样子，你记住，只需从命运之眼中牵引出命运之力，注入我头上的角中即可——很简单。”
霍雨浩点点头，就见帝天的身影慢慢虚化，幻作道道浅淡的黑色流光，渐渐聚成了一个浑圆的球形——
他暗松一口气，感觉周身的压迫力顿时大减。
和闷瓜在一起真可怕，何况那还是个实力天下第一强悍的闷瓜！
等等......？
有人靠近。
原先半垂着的头猛然抬起，霍雨浩顺手把一直紧紧攥着的帕子扔到秋水头上，定定地往通往第一营房的那条小路尽头望去——！
“......”
秋水冷不防被一条帕子糊了满脸，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然而迟了一步。
那边走来的竟是戴洛黎。他袖着手，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讶异表情，已经是将一切尽收眼底：
“你，你居然在军中养宠物？”
“...... ”
“大哥！关你什么事啊！”
霍雨浩有气无力地甩了他一个白眼，把秋水从地上抱起来。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又柔软，比硬梆梆的某人要亲切得多。
只是戴洛黎非但不走，反而蹿前几步，露出一张仍尚存几分少年稚气的英武面孔：
“你为何知道公爵府的事？今日便给我个交代，否则，我就将你养宠物的事捅出去。”
“只怕你不光想问我公爵府的事，还想让我把小队长的职务让给你吧？少说废话，天天它饿了，要打快点，我急着给它喂饭呢。”
“天天”默默抬了抬眼皮，有些倦怠地靠进他怀里。
戴洛黎被他识破来意，悻悻地挽起右手袖子，露出手臂外侧的魂印。那是一个须发皆张的虎头模样，通体散发着莹紫色的淡淡光芒，双瞳却是奇异的血色，与向来是一蓝一黄的邪眸白虎一脉倒很不相同。
霍雨浩不禁微微咦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他的来历。
戴洛黎得瑟道：
“怎么样，你也看到了吧？我可是魂...”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手臂被人猛地握住了，一股大力沿着手腕经脉向上涌来，下一瞬，就已经身不由己地重重被甩了出去，砸在校场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只见到一道清瘦的背影正缓缓离去。
“你？！你做了什么？”
霍雨浩闻声回头。他把食指搭在唇上，示意噤声。夜色里他的脸容模糊，然而戴洛黎凭借良好的视力，还是能看见姣好的轮廓，以及一双柔和如坠了漫天星辰的淡蓝色眼睛：
“嘘......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最好别惹我的宠物，否则，我还得费心来给你收尸。”
是易容的吗？毕竟有这般雍容气度与强大实力的人，绝无可能长成一幅麻子脸。
**
这个夜晚实在太长，霍雨浩发现，他苦苦维持的低调路线似乎已经失败。戴洛黎注意到了他，帝天恢复了神智，来历成谜的灰袍长官也找上门来。
夜色下，青年抱着他的宠物渐行渐远，随后，在某处树荫之下，盘膝坐了下来。
模拟魂技全开，夜晚的光线被扭曲，他将自己与秋水模拟成了树的影子。
屏息凝神，平心静气。霍雨浩将一缕缕魂力从命运之眼中抽取、提纯、剥离。随着他魂力的施用，一轮玫瑰金色的图腾开始缓缓升腾在他的背后，又被他控制着沉入地面阴影之中。那是一只竖瞳，却隐带着华美瑰丽的灿金色花纹，显然是王秋儿赋予他的命运之力正在熠熠生辉。
霍雨浩心神一动，将那精纯的命运之力缓缓注入秋水头上的灿金色独角之中——
瑞兽与龙，果然是一脉相承。气机牵引之下，秋水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轻颤，显然因为那同属上古时代、同根同源的血脉力量而激动。
命运之力缓缓沉入秋水的身体经脉，霍雨浩的心不由也随之一沉。
帝天的伤势，远比他轻描淡写所形容的，要重得多。
小小的身体之中，经脉紊乱、气血逆行，藏有意识的丹田气海之处，更是一片混沌，有黑金两色的漩涡正搅动扭打着，争斗不休。霍雨浩恍惚间，竟然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见到了幼时的帝天，它弱小无助，原本也无忧无虑。
难怪他向来孤寂清冷，高高在上却孑然一身。
毕竟......这究竟会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感受呢？
当这世界崩塌，旧友离世，偌大族群之中，只余你一人。
第32章
帝天醒转过来的时候，霍雨浩把头靠在树干上，身体蜷着，睡得正香。
提纯命运之力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当这具接受命运力量的身体同属上古龙族的时候，对能量纯度的要求就会极为苛刻。而当这具身体属于当今大陆第一强者的时候，其对能量的苛刻要求，就更是达到了一个让人咋舌的可怕程度。
因此，即使霍雨浩对能量的操控把握能力已经很精深，在多次反反复复的炼化下也已经累得昏睡过去。
暮色将尽，天边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色的薄光，二人栖身的树木之下，阴影的面积已经缩小了不少，只留一小团影子，仍突兀地现在原地，与那缩水了的一团树影隔了些许距离，留下一小块泾渭分明的白色空地。
帝天不禁失笑。他随手解了这个模拟魂技，站起身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千年来如梦魇般死死相随的混沌感第一次得以平复舒缓，体内的魂力澎湃翻卷，竟然隐隐有了进益的势头。
以他半神的力量，如若能更进一步......
忽然有嘹亮的啼鸣划破天际。
破晓，日出，雄鸡啼鸣。
霍雨浩一个激灵，这许多年来一场场战斗所积累下的身体本能让他猛地醒转过来。
第一缕晨光透过层层枝叶缝隙打下来，在地面上留下几道小小光斑。
一切都平安如事。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能睡得这么沉了。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军营，能够对他构成威胁的强大魂师少之又少；或许是因为提纯能量太累，消耗过度、身体透支；又或许是因为，他身边坐着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他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
霍雨浩下意识把目光调转过去——
帝天对着阳光，怔怔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有些出神。他的眸子半垂着，鸦羽似的漆黑睫毛披下来，第一次显现出了迷惘的模样。
这只手完全是人类手掌的构造，肤色细腻，骨节宽大，指节修长分明，因着那有些苍白的肤色，显得清冷又孤傲——然而龙王爪辟天裂地的力量，也正内蕴其中。
对于力量的渴求是任何生物的本能吗？亦或，其实这所谓本能只是为了“守护”某种事物而存在呢？
就像他的力量，似乎只为了守护森林而存在。
帝天若有所思地回头，却将霍雨浩呆怔着的一张脸尽收眼底。他半张着嘴，眉毛蹙成一团，纤瘦的脸颊上，漂亮的淡蓝色眼眸瞪大了，流露出一点不可置信：
“你，怎么了......？很难过吗？”
“？”
左手无意识地抓了抓空气，划出几道渺然的微痕，了无踪迹。帝天忽然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方才默默出神的样子被他看见了，产生了某些奇怪的误会。
他忽然起了一点恶质的想法，似笑非笑地伸手挽了挽头发：
“我头疼，现在很想杀人。”
霍雨浩惊道：
“什么？是我的命运之力不够纯粹么？所以您的伤势加重了？！”不至于吧，命运之力流入秋水体内后，他许多纠结断裂的脑部经脉分明都得到了修补，虽说没那么容易痊愈，但怎么都不至于伤势加重啊。
“或许吧。”
帝天漫不经心地转过身，长发翻飞，那个粉蓝色的发圈已经被他随手取下，戴在了腕子上。他半抬着细长的眼，看向营房的方向，睫毛密密的，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些人太聒噪了，吵吵嚷嚷的，整夜都没个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