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在桌前摆好菜肴,对着范无咎的背影喊了几声让他过来。范无咎蹲在地上洗手的样子着实好笑又心酸,似乎是前面给的事情给范无咎造成的心理冲击不小, 尽管谢必安唤了他多次, 范无咎还是坚持在那洗了好久。
直到自己的手被搓红, 被水洗的冷凉, 范无咎才真的确保自己的手上终于没有那该死的卤猪蹄味了。
范无咎坐到了饭桌前,谢必安已经将东西碗筷全都摆好,上次他为了庆祝范无咎当职衙门买的酒还未喝完, 也一起拿出放在桌上了。
若是要真的细究起来, 这次也算是范无咎的一次当职,只不过这次范护卫荣升为范县令了。
如此想的话, 坐在谢必安面前与自己共同用餐的竟然是自己的上司。谢必安抬眼瞟了一眼范无咎, 这样的感觉真是奇妙。
而范无咎没有察觉到谢必安心中的想法,他此时手中拿着筷子,眼睛看着放在他眼前的猪蹄。
大娘特地挑的两只最大的, 猪蹄被卤的色泽漂亮, 散发着诱人的喷香,令人食指大动不已。
然而范无咎却看这猪蹄是怎样都不顺眼。
谁能想到他居然败在这两只猪蹄上呢?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直盯着猪蹄的范无咎抬起头来,正巧对上正弯眸看他的谢必安。
应该是为范无咎前面的事情发笑。
谢必安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 遇见范无咎后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多了, 甚至可以说是, 在和范无咎一起后, 他更像个人了。
往前只是严谨的如同木偶一般的完美护卫, 虽然心中存着义理行事也颇为百姓考虑,但是看起来总是少了什么。
少了那种人间的烟火气。
之前上京百姓私底下还开玩笑, 说谢郎君这样的人像是上天派给他们的神仙,是特地来帮助他们的。谢必安长相出尘不可挑剔,本就不似凡人,其他的世俗感觉更是好像不存在于谢必安的身上。
在知道谢郎君都二十几了还整日忙于公务,不像是有心上人要谈婚嫁娶的样子,便更像不食凡间烟火的神仙了。
而自从范无咎出现后,神仙拥有了七情六欲,往前伸手不可触的仙人亲自踏入了人间。
同样也踏到了范无咎的心上。
望着谢必安的笑颜,前面那般窘困的情绪也跟着烟消云散,一并消失成隐秘的无奈与欣喜了。
不管如何,只要能逗谢郎君开心,便都是值得的。
于是范无咎也终于愿意原谅那两只在盘中躺着的无辜猪蹄,开始用正眼看它们。
风雨过后两人的用餐都十分愉快,哪怕匆忙准备的简单饭菜此时享用起来也觉得堪比珍馐美味。
也不知是何人先拿过原本好端端放在桌上的酒瓶,一打开酒盖,那醇厚的酒香也跟着涌上来,瞬间溢散在空气中。
当时谢必安特地去的上京最好的酒坊,当了小护卫多年的谢郎君拿出自己钱袋中的碎银几两,为那日刚当值的范无咎买了几壶酒,要的是最好的。
因此光是闻着这酒味都要就这样跟着醉了。
酒液倾倒在酒杯中,发出清脆的水声,而举起酒杯吞尽酒液,便如潺潺溪流往肚中流去。
将谢必安原本冷下来的身体也暖了回来。
在酒液的加持下,范无咎终于敢在谢必安面前吐露他之前向谢必安所欺瞒的一切。
范无咎是个胆小的家伙,在谢必安面前更加,他总是害怕失去谢必安,可是他也清楚无比,若是想留下谢必安,那就只有对着谢必安坦诚那些阴暗的过往。
童年记忆一直在范无咎心中的痛,他的幼年像是被掩盖在厚厚的尘灰中的,遮盖的尘土太厚太多,几乎看不见任何光亮。
以至于曾经的范无咎甚至就这样以为,外面的天空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光亮一片黑暗的。
在长期的打压和嘲笑中,他甚至快要被驯化。
被迫认同那个所谓“杂种”的身份,被迫将自己的身份与肮脏和低贱绑在一起。
他就像个无根的浮萍,跟着风不尽辗转,只要风往哪边吹,他也就跟着往哪去。
可是有一日那层掩盖着他的尘土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擦去,击溃那牢固的硬壳为他打开了一道缺口。范无咎终于看到从未见过的光,他才知道外面的天本就是亮的。
纵使缺口的边缘锋利,将手穿过会被划刺的鲜血淋漓,但是范无咎还是将手穿过那道缺口,他历尽千难万险,终于碰到了那只手。
和他想象的一样,是温暖的。
而那只手就那样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范无咎拉出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叙述往些那些经历对于范无咎来说并不好受,他并不是全然的无辜,那些欺辱过他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付出了代价。
从前的范无咎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一切欺辱他的人本就是要付出代价。
可是当这一切在谢必安面前袒露出的时候,他莫名又感受到了难言的负罪感。
谢郎君是那样的干净,就像天上的星辰明月那般高洁不染尘埃,而他却满手的鲜血污秽。
将明月揽在手中,范无咎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竟肮脏无比,不敢继续伸手触碰。
他就像一个犯了罪的犯人,坐的是仅有他与谢必安两人的刑堂,他将所有的罪责都吐露而出,而他唯一的审判者——
只有谢必安。
范无咎就这样一边饮着闷酒一边将所有的事情告诉谢必安。
尽管如此,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说出曾经与谢必安相遇的那一段。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瞒着谢必安的了。
他说完一句就饮下杯中的酒,当范无咎说完的时候手边的那瓶酒几乎全部被他饮尽了,似乎过喉而过的辛辣酒液能让自己更顺利的将那些事吐露出。
在范无咎一切说完后,空气陷入了沉默。
更像是死一般的凝滞,密不透风的潮水漫上来,像是暴风雨前席卷而来的乌云,沉沉的压着范无咎喘不过气来。
他低着头,在等待着谢必安的审判。
可是等待的时间是如此难熬,不知过了多久的沉默后,范无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孤注一掷挣扎从水中冒头而出。
反而得到了一种解脱。
范无咎看向谢必安,但是谢必安的表情并不如范无咎预料中的那样。
他以为自己就要被宣判死刑,但是他抬起头时,却撞入谢郎君雾蒙蒙的眼。
谢必安喝醉了。
谢郎君总是不胜酒力,可能只是饮下一杯,那红意便又从脖颈漫上来,将眼尾也一并抹红。
原本凌厉的凤眼再看不见往日的气势,而是覆盖上了一层含水的雾,雾气朦胧,添上不可说的茫然与可爱。
他的眼睛盯着范无咎,发直了一般牢牢盯着半点不动。
对着谢必安的眼神,范无咎嘴中的酒似乎也品到了苦味。
从心中涌上来的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无奈。
谢郎君到底听进范无咎所说的事情了吗?
可能在他面前的谢必安早就喝的一杯醉倒,思绪飞到远方,不知道范无咎在说什么了。
范无咎的嘴角扯上苦笑,但坐他面前的谢必安突然站起身。
因为喝了酒,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甚至还晃了一下。
看着真的是醉的不清。
仅仅是走到范无咎面前的这几步路谢必安都晃了好几下,但是谢必安的动作却出乎意料的快。
上一瞬范无咎才发现谢必安从桌前站起身,下一瞬谢必安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窗外能看到落日的颜色覆盖了上京的建筑,全都是洋洋的暖橙色,站在范无咎面前的谢必安也镀上了和窗外一样的色彩,浓墨重彩。
范无咎就那样抬眼看着直挺挺站着的谢必安,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对谢必安开口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怎么了……”
话还刚出声,最后的半截话尾硬生生卡在喉中。
感受到脸颊上微湿的触感,范无咎直接呆愣住。
那个落在他侧脸上的吻一触即离,但范无咎还是僵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不知作何反应。
“不要伤心。”
谢必安没有什么语调起伏的声音响在范无咎的耳侧,但在范无咎听起来这四个字几乎可以称的上是甜腻。
似乎看范无咎没有反应过来,好心的谢必安还重复了一句。
“我想要你不伤心。”
猛的被东西触碰到了心脏的最柔软处,范无咎僵硬着脖子转过来,他不可置信地移过眼睛。
然而作乱的人显然不想管由自己引起的巨大波涛,谢必安醺红着一张脸,转过身看样子准备就那样拍拍手离开了。
但范无咎可没打算让谢必安就这么简单离开,他立马伸手抓住了谢必安的小臂。
酒醉的谢郎君失去了平日的清醒克制,更是晕乎乎的一拽就被范无咎拽入怀中。
带着醇厚酒香的谢郎君就那样落了个满怀,范无咎抱住了他一直想触摸的月亮。
“为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前面一直努力的克制差点就要因为谢必安的那一句简单的话完全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