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周子舒一边翻书一边道,“旁人也许看不出来,我和老温难道还看不出来?钉子的事已过去大半个月,你在太吾村时便高兴过了。”
他最近在整理四季山庄的藏书阁,力图找些合适的书给下一代弟子加课,这会儿又把一本书合起来,微微笑道:“之前陆姑娘和你说了什么,你这么高兴?”
“好吧。”石冻春也合上书,有些不好意思道,“陆姐说我现在的状态比以前好了。”
既然没瞒住,那就还是直说吧。
他说到这个,还是忍不住垂下眼:“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我的心理状态……唔,就是精神状态不算太好。”
他那个样子,其实不该谈恋爱,把风险也分摊到心慕之人的头上。但那日晚上又是醉酒,又是骤然得知自己的感情居然能得到回馈,便忘掉了这件事。
温客行先是为他这样的剖白吃了一惊,旋即笑道:“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同样的问题,我和阿絮之前也有,算不了什么。”
石冻春小声道:“但是状态不好,我怕我任性起来对你们发脾气什么的。”
周子舒失笑:“咱们如今这关系,你要任性一点有什么关系?”
他站起身来绕到石冻春面前,按住他的手:“阿春,你该多信任我们一些的。”
石冻春略仰起头看他:“好。”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有时候……习惯了。但你们要是问,我一定都会说的。”
听他这么说,温客行顺势问了个他之前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阿春,那我便问了……在梁溪时,你仿佛对秦楼楚馆十分忌讳,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和周子舒原本以为石冻春在那些地方吃过亏,后来又以为是因为章九,只是看来看去,似乎都不像。
石冻春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脸:“我和陆姐的家乡,大略说起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样的地方更是不合规矩的。像是章九那样的姑娘……她们也都不是自愿入的这一行。”
他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然:“无论男子女子,做这一行的总是命苦,我觉得他们很可怜。”
周子舒知道他素来看乞丐和看富商一个样,轻抚他的手背:“命苦的人太多,你也没法一个个帮过来。”
“我知道。”石冻春轻声说,“我只是……没办法那样轻易随便地去看待他们。章九先前看我身上的印子,还担心你们对我不好……她也没有武功傍身,却很熟悉这样的淤青。”
他说到这里,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陆姐先前还托我呢,说让我有空去青楼逛一回,点一位好看的姑娘,付一夜的资费让她好好休息一晚上。”
“我当时推脱,一是觉得不好意思,二是……这样的姑娘太多了,我要怎么去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周兄、温兄,我这样挺傻的吧?”
是有点傻。
温客行想。
他早知道石冻春是个善人,却不知道他简直是个圣人。
这样的善意,在如今的世道上已不仅仅是少见,根本就是只他一人。
他往着石冻春,慢慢将手攥起来,仿佛攥住什么东西一样,而后叹息一声。
“阿春,你已经救了许多人。”
他隔着一张桌案,对石冻春说:“你救了我,救了阿絮,救了太吾村这么多人……你已做得很好。”
“还有镜湖边的那些。”周子舒补充道,“全江湖都想着琉璃甲,你却还担忧镜湖派没了之后,那些依靠镜湖山庄讨生活的人。”
石冻春惊讶道:“诶,你怎么知道?”
“七爷同我说的。平安银庄本以为越州那一带的商贩并船家都有的苦头吃了,谁知太吾典当行突然插了一手,接过了镜湖山庄的许多采购单子,稳住了那些商家。”周子舒说到最后,摇摇头笑道,“平安……七爷身边替他打理银庄的人,还以为越州这边要有几年动荡了,不料一个月内便恢复了正常。”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就提了一句。”石冻春小声说,“而且越州这边的典当行也是才开了几个月,既然账上周转的过来,那么和当地的商铺打好关系也很有必要。”
他听出周子舒的赞叹,一时间又不好意思起来:“也是这些年接触的普通百姓多,我才想到这个。总归我们也不吃亏。”
这件事情,温客行也是才知道。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石冻春,而后出言把话题撤回去:“既然是这个缘故,那我和阿絮以后都记着,不会再随意提秦楼楚馆的事儿了。”
“倒也不必——”石冻春还想说什么,温客行已经迅速问了第二个问题:“阿春,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么?”
不知为什么,温客行和周子舒在这一日问了石冻春许多问题。
他们没问到太过敏感的话题,石冻春又应承了不隐瞒,于是一个一个认真回答过来。
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喜欢吃芫荽。
喜欢上他们是在梁溪时的事情。
喜欢猫,但也不讨厌狗。
怕痒。
怕寂寞。
……
很奇妙的,被这样追问的时候,石冻春却觉得格外安心。
因为周子舒和温客行是在贴近他,而不是疏远他。
所以即使后面被问到些让人面红耳赤的问题,他也磕磕绊绊地回答了。
他们问得细,他并不觉得困扰。
有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
——原来他们也这般在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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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姐、周子舒和温客行一起试图解开阿春的心结。
基本上就是要他认识到他真的足够好。
对阿春来说,这点其实挺难理解的。他是会放大自己的不足忽视自己的优点的人;甚至在看到自己的优点之后还会觉得自己太自恋了这样不好。
不过他足够信任他们三个,所以会去接受“被他们所称赞的我也许确实还不错”这样的事。
第60章 送别
自从石冻春搬到四季山庄长住,太吾典当行接到的求助也一并送来了这边。
周子舒听石冻春说过侠隐阁的夏校冬校一年二考后很感兴趣,平日里也增加了对弟子们的考教,这回干脆把典当行的求助也分了不少给他们。
这些求助都来自于市井平民,做惯了天窗杀手的韩英他们十分不习惯,手忙脚乱了好几回,好在没出太大的纰漏,都能弥补过来。
“刚好。”周子舒说,“在天窗里的时候,他们是看不到普通人的;如今有个机会把那些人也看到眼里,才能明白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
“唔,周兄你把我的工作都分配完了,我岂不是很无聊。”石冻春开玩笑道。
“阿春,咱们当日在梁溪约好的事情,还有一半没做呢。”
“?”
温客行笑着补充:“阿春想要的住在一起归隐山林嘛,倒是实现了一半。四季山庄可不就是在山上?”
石冻春恍然,又有些不解:“我还以为周兄要操持四季山庄的事情……”
“有敬明在,无妨。”周子舒笑道,“我也不喜欢安居一隅。”
“那刚好,裴老、杜老他们先前给我讲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去处,我还想着什么时候等你空了,咱们一一去访来。”
但是真正出行前,石冻春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吾村的信。
“咦,陆姑娘是写了什么来?”
石冻春看着那张纸上的“100%”,有些出神:“我得回一趟村子。”
又补充了一句:“……陆姐要走了。”
——这很好。
——这是他努力了几年之后终于达成的目标。
陆姐想回家,他就一直在努力帮她推进主线的基建任务进度。
他一直、一直就是为了这件事而逼迫自己……但是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还是突然感觉心里空了一块。
自私的那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冒了头:陆姐为什么要走,她留下来该多好?
而后良心愤怒地开始谴责他:你是有多无耻?陆姐想回去的,她虽然努力在适应、习惯这边,但是她一直就是要回去的。
他酝酿了一路要说什么,但是在终于赶到太吾村,看到陆明琅时,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姑娘——她的面孔如同六年多前初见一样,丝毫不曾侵染时间的风霜。
而后石冻春不知为何想起一件事情:陆明琅为了赚钱开发了化妆品,但她自己平时是不怎么用的。
因为在系统之下,她除非年龄进入到老年,不然那张脸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也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脸。
“……陆姐,对不起。”
见面后,他没头没脑地开口。
“……我居然想把你留下来。”
陆明琅没开系统,只是静静端详了石冻春片刻,而后对周子舒和温客行宛然一笑:“把阿春先借给我一会儿?”
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太吾村郊的田埂上。
石冻春垂着头不敢看陆明琅,后者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春,你知道,我一直很感激你。”
“纵容我留在太吾村……替我去补基建的进度。没有你的帮助,我是没办法推满主线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