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总算还来得及送你。”
夏侯瑾轩低头,看见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坠。
“我亲手选的上好的子玉,亦是亲手雕成。”皇甫卓说,“想着要挑个机会……我也没料到会是今日。”
说着脸上便不由得泛起红,皇甫卓只觉得心跳瞬间如擂鼓,匆忙想要转过头,唇却忽地被覆上来。
“谢谢你,阿卓,我……很喜欢。”
夏侯瑾轩眼睛亮亮的,犹如漫天的灯火都落入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水。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他再次吻上对方的唇。二人气息交缠,洇开一片缱绻。周围欢声笑语不绝,而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手中羊脂白玉坠上两面细细刻了两字,一卓一瑾,相守同心。
月下添红袖,惟愿与君好。
七夕过后夏侯瑾轩便欲启程赶回家中府上,将南屏山发生之事向父亲和二叔讲个清楚,或许一时还想不出个长久之计,但好歹也能还皇甫卓叶归这些驻守几月的浩气兵士一个清白。
临行前他纵是知道这一趟不得不走,心中总还是有万分不舍,便有意和皇甫卓絮絮叨叨了半天,吃穿用度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说下来,直啰嗦得皇甫卓啼笑皆非,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
“夏侯瑾轩,你真当我是黄口小儿了不成。”
夏侯瑾轩自知理亏,偷眼瞧了下对方,见他面上并没不悦,心里才松了口气,用了点撒娇般的口吻说:“我这便要走了,阿卓都没一点不舍得。”
皇甫卓好笑地瞧了他一眼:“你怎知我不舍得?”
“……”夏侯瑾轩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应些什么。皇甫卓先前便一眼看穿他表面上故作轻松,内心却明显是刻意压着纷杂沓乱的情绪,因而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
“你在担心什么,我都明白。”
“阿卓……”
“无妨。”皇甫卓安抚地抬手理了理他额发,嗓音沉稳,“虽然事情不简单,但总也不能因为怕事就畏而不前。若不有所行动,也就没法做出改变。相信你我都不是随波逐流,任人宰割之人。”
他和夏侯瑾轩都明白眼下虽一片太平景象,但内里已有暗潮汹涌,席卷这大唐局势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前进。他们并非庙堂中人,纵然能觉察这其中的凶险,也毫无扭转之力,只能在这沉浮之中,尽可能保得所重视的人周全。
“我明白。”夏侯瑾轩的语气亦郑重起来,“瑾轩断不能让你无端背上叛徒污名,为世人所不齿。”
“清者自清。”皇甫卓笑笑,却是不以为意,“何况经过这次……也有些事情,我需要时间重新想过。”
夏侯瑾轩见他眉眼间又显出沉重之色,想来是忆起谢沧行之死抑不住心中悲痛,心下也不由添了几分怆然,长吁一口气,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那我便走了。”
皇甫卓道:“路上小心。”
夏侯瑾轩不自觉地微微握紧缰绳,胸口似乎在一瞬间翻涌起数种情绪来,辨不清分不明,快得一纵即逝,让他什么也抓不住,只余些许酸涩惆怅盘旋在心头。
他望向马下负剑而立的这个人,星眸剑目,长身玉立,白衣翩翩,相对一年多前的初遇,举手投足间已是沉稳持重得多,自己由上而下都被那投射而来的清定目光摄了个满心满怀。
有这样一个人在此,他忽地觉得还未离开,就已归心似箭。
夏侯瑾轩不由俯下身去,轻轻在对方额上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皇甫卓微愣,随后唇角漾开淡淡笑意。
“好。”
他目送红衣少年在柳繁花明里策马而去。顶上日光穿过万花谷里林木森森,被剪成斑驳支离的光影。
*
夏侯瑾轩抵达府上的时候已过了些时日,他一路上风尘仆仆,也未作太多歇息,待到了门前眉目间已是略有倦色。门前的下人见了他都不觉吃惊——毕竟夏侯家少爷不喜骑射之术,拜入万花门下这桩事,夏侯家上上下下还是都知晓的。如今几年来也不怎么着家门的小公子忽地出现,反倒让他们不知所措起来。
夏侯瑾轩揉揉眉心,挥退了下人欲让他前去休息的意思:“向儒,父亲在吗?”
名为向儒的下人道:“将军有事出征,目前只有二老爷在府中。”
夏侯瑾轩一愣:“出征?”片刻之间,他心思已是几个起伏,却仍未理出个头绪,便先堪堪压下,道:“我要见二叔。”
向儒不敢怠慢:“二老爷在书房,我这便带您过去。”
到书房的路上夏侯瑾轩见院内花草长势旺盛,亦不乏精巧修葺的心思,便知这是夏侯韬的手笔。夏侯彰多年在外征战沙场,他这二叔却是身子羸弱,便久居在府中替他操劳杂事,性子也十分温和谦逊,幼时自己不懂事与父亲起冲突时,也总亏了二叔在旁为他周旋。
想到自己这几年时常在外,疏忽了家中,夏侯瑾轩内心也不免有些愧疚,见了夏侯韬便跪道:“瑾轩不孝,见过二叔。”
夏侯韬忙扶他起来:“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你平平安安的没事就是我和你大哥最大的福分。”
夏侯瑾轩见他脸有病容,身子似乎又清减了几分,不由得担忧道:“二叔,你的身体……”
“无妨,只是些小病,前几日已好了不少了。”夏侯韬笑道,又将手边茶水向前推了推:“看样子你奔波了不少天,累得吧,快喝口茶。”
夏侯瑾轩赶路确是累得口渴,便也顾不得什么品茶之道了,仰头一口饮下。夏侯韬见他这般牛饮,也不责怪,只是笑眯眯看着。
“你赶着回家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前些日子不是去南屏山了吗?”
夏侯瑾轩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二叔,我有要事要拜托你……”
夏侯韬看他神色便知是出了大事,便拂退左右,表情也凝重起来:“究竟发生何事?”
夏侯瑾轩内心虽然忧急,但深知南屏山发生的一切事关重大,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其中细节也未曾落下,待到讲得差不多了,竟是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到府上时天色便不早,此时已是日暮西斜,阳光斜斜照进窗子,落了两人一身金色。
夏侯韬听罢,一时拈须沉默不语。夏侯瑾轩知道他是在理清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加了一句:“瑾轩与望北村兵士相处了许多时日,知道他们绝非会做出勾结恶人之事的叛徒,想必其中定有蹊跷……”
夏侯韬叹息一声:“瑾轩,我明白你眼下心情,只是这命令既是浩气总营所下,估计也难有转圜……”
夏侯瑾轩急道:“二叔,此事虽难,但若就此不明不白冤枉忠义之士,恐怕于浩气士气也绝无好处。况且我有法子能联系上那向外传递消息之人,若能从她口中套出背后指使,一定可以洗刷冤屈……”
此话一出,屋内短暂的一阵静默。夏侯瑾轩看着面前夏侯韬抬起眼来,一向和蔼亲切的脸上竟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瑾轩……你确实不愧为我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倒是我轻看了你。”
夏侯瑾轩不知所以,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二叔……?”
夏侯韬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还记得我曾经教导过你的么?若有所翼谋,便定要细细谋划,步步为营,将一切握于手中,方可成大事……可惜,你分明已觉察这整件事中的关键,却始终还是被不相干的感情蒙蔽双眼,才会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夏侯韬语气仍是温和宁定,落在夏侯瑾轩耳中,却是有如擂鼓。一阵阵头晕目眩袭上来,他猛地以手撑住桌角,竟是连站立都开始不稳。
“二叔……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侯韬看他狼狈模样,竟是笑了。这一笑再不似先前那般和蔼,五分阴险,四分蔑视,还有一分怜悯,掺杂在这张夏侯瑾轩已看了十几年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罢了,看在我教养你十几年的情分上,再提点你一番。瑾轩,你不是已猜到,能知姜承与姜世离关系的,只有与你十分亲近的人。你便仔细想想,这事你再与谁说过?”
夏侯瑾轩此时脑内轰鸣不断,神思已有些涣散,他强迫自己去想,脑中过掉谢沧行,暮菖兰等人,所余下的,只有……
他神色骤变:“难道……你……”
夏侯韬抚须一笑,仿佛终是满意了他的反应。
“正如你所想。”
夏侯瑾轩不可置信地死死瞪着对方的脸,只觉心头猛地袭上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一般。
“可二叔你……为什么……”
夏侯韬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伸出手去,狠狠掐上夏侯瑾轩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你可知道,若没有我,你的二叔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他近乎云淡风轻地吐出犹如凌迟一般的语句,生生割过夏侯瑾轩的心口,鲜血淋漓。
“瑾轩,你在江湖上这些年,应该不会没有听过恶人谷肖药儿之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