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天黑之前”就到,但未时一刻,怀来各级文武官吏已经齐集于怀来城东门口,迎接新任九门提督的到来。天香和冯素贞自然也在其列,就连太子也不得不放下他的火药,在城门等候。
众人直等到日薄西山,方才见到京营的旗帜渐渐出现在眼前。
天香手搭凉棚远望过去,看到高头大马之上,坐着的正是一袭戎装的东方胜。虽然早就从张绍民口中得知了新任九门提督的身份,但她还是心下吃惊——她的小小举动,还真是造就了不小的变数。
待九门提督的仪仗总算到了近前,怀来县令正要开口问候,东方胜便目光犀利地瞥了太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
天香故作惊讶,半是调侃半是嘲讽道:“东方都督,哟,升官儿啦——九门提督?好威风呀。”
“还有更威风的呢——”东方胜翻身下马,抬起了手,立时就有卒子上前,递给他一个精致的木盒。东方胜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来:“众人接旨——”
众人一惊,顿时跪伏于地,恭谨听旨。冯素贞挑眉望了东方胜一眼,扯着天香的裙角一道跪下了。
东方胜冲着一脸不甘却不得不跪的天香得意一笑,展开圣旨,抖了两抖,懒懒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怀来一役,太子功高,朕心甚慰。前尘旧错,今一笔勾销。而今鞑虏仍在,京畿未稳,太子且留怀来督战,择日听旨回宫……”接下来的圣旨俱是对怀来卫所守将以及怀来县令的嘉奖。
众人的神色,顿时都带了几分微妙。皇帝赏了一圈人,而太子则是“有功无赏,且留听旨。”
圣旨念完,众人叩头谢恩,太子起身,自一脸诡笑的东方胜手中接过了圣旨。
“难得难得,”东方胜大笑道,“不曾想愚顽如我,也有一天能够替天传谕,这才得见诸君在我面前屈膝的模样,实在是荣幸荣幸。”
李兆廷袖手凉凉道:“当了太监的话,这种机会多得是。”
天香“噗嗤”笑出了声:“这乌鸦嘴说得有理啊。”
“你!”东方胜虎目圆睁,伸手想将李兆廷揪住,幸亏刘倩手快,将李兆廷向后拉了一步,叫东方胜扑了个空。
怀来县令忙清了清嗓子道:“东方都督远道而来,一路荡寇除贼,想来十分辛苦!小老儿与单都督已经备下洗尘酒,还请都督给个薄面,移步府衙。”
东方胜狠狠瞪了李兆廷一眼,对身边的裨将附耳说了些什么,而后大摇大摆地跟着县令向前走去,但经过冯素贞的时候,他还是驻足停了一瞬。
自天香大婚之后,他见到驸马冯绍民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好从他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冯素贞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困惑眼神,稍稍欠身,而后从容迈步走向天香,挽住了天香的袖子:“公主今日身子不适,我们就不搀和东方都督的接风宴了吧。”
天香“哎呦”一声如弱柳扶风般倒在了冯素贞身上,冯素贞身子一晃,险些没接住。天香赖在冯素贞怀里嗔道:“欸,驸马,我怎么这么晕啊,还觉得恶心想吐,是不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冯素贞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公主身体要紧,本官带着公主回去歇息了,各位还请尽兴,尽兴。”她立时唤来了车驾,把天香往里面一塞,自己也钻进了车厢里。
两人就这样一溜烟地消失在众人视野里,余下众人在城门面面相觑。
太子困惑地望向张绍民,疑道:“张爱卿,妹妹怎么忽然就恶心想吐了?是不是得请个大夫看看?”
张绍民尴尬地轻咳了起来。
马车上,天香看着冯素贞闭目养神的模样,好奇问道:“你平时向是好耐性,今日怎么这么不耐烦和他打交道?”
冯素贞淡然答道:“近日十分疲累,下午在城门站了一下午。晚上若是赴宴,难免又要饮酒劳神,只好借着公主的名头回来休息,还望公主莫怪。”
天香见冯素贞面色苍白,确是脸色不好,心下有些担忧:“既然如此,便回去歇息吧。”
二人一路无话,径直回了小院歇息。
冯素贞直睡到更鼓时分才起,她艰难动了动酸痛的身体,听到门外有人小声争执:“我和驸马才刚刚睡下,有什么事不能明早再商议?”这是天香的声音。
“好好好,明日再说明日再说。”这是李兆廷的声音。
“这事还是越早拿定主意越好,”张绍民的声音传来,“明早我们再来。”
冯素贞扶着床帷起身,哑声道:“我醒了,诸君稍候。”她起身到了屏风后更衣,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顿时警惕起来,一边揽住衣襟,一边出言欲问,却听到天香的声音——“你们别进来,我要帮驸马更衣。”
知道进来的是天香,冯素贞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待听到门合拢的声音,这才低声问道:“公主怎么进来了?”
天香隔着屏风道:“这是我们俩的卧房,我怎么进不得?”
冯素贞醒过神来:那几人平日只是白日到这小院来,并不晓得这院子夜里自己和天香是分房而睡的,天香有着计较,所以当着他们的面要进自己的房间。
“你在校场脏了的白衣已经浆洗好了,可要换上?我给你递过来?”天香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冯素贞忙道:“不必!”她三两下系好腰带,自屏风后绕了出来,和天香一并出门到了院子里。明月之下,众人七嘴八舌讲了一通,冯素贞和天香才听明白众人为何急得漏夜造访。
东方胜不止是带来了封赏的旨意,接风宴上,他还传达了继续召集民夫工匠进京的谕旨,并令手下京营的兵接管了怀来的城防,封了城。
冯素贞回忆起白日东方胜对着他身边副将的私语,想必,传达的正是封城的口令:“看来,东方胜此来,除了御敌荡寇之外,还有旁的心思。”
张绍民点头道:“东方胜几次三番蓄意谋害太子,想必此来怀来亦不单纯。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守在小院附近保护太子,断不能给了他可趁之机。”
李兆廷忆起昔日妙州时候的见闻,冷哼道:“也不知菊妃和欲仙许了东方胜怎样的好处,叫他这般不死不休。”
天香闻言苦笑,小皇子实为东方侯私生子这般皇室秘辛,她实在是不能轻易告知众人。
冯素贞静思了片刻道:“我晓得了,你们放心,眼下形势看着凶险,实则安全。陛下既然堂而皇之地将兵权交给了东方胜,又令他来宣旨嘉奖太子,实际上,也是将太子的安危大责交付到了他身上。何况京营并非他的直系亲兵,尚有原提督的将官把持,若他还在意自己的前程性命,便不会对太子明着下手。”
张绍民叹道:“驸马这是和他没打过多少交道,还是不要将他和正常人相较。”
冯素贞:“……”
说的也是。
众人商议了许久,最终也只能断定东方胜在怀来最大的作用只能是困住太子,让他暂时无法回京而已。一夜之间实在商议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到了后半夜,天香只得将众人安置在小院中歇息。
这下,两人今夜不得不同榻而眠了。
许是因为已经习惯同室相处,冯素贞对此并未有什么反应——实际上,送走众人后,她一直都是一副老神在在、若有所思的模样。
天香合拢了门,转身望去,微暗的灯影摇曳下,冯素贞的深色华服和她白皙如玉的容颜对比更加鲜明,格外勾勒出了她的清丽闲雅。只是看着她这般思考的模样,天香便觉得心中有股子静谧的暖流。
她走上前去,低声道:“你并不在意东方胜对哥哥的威胁,你在忧心什么呢?”
冯素贞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天香,犹豫了下,说道:“皇上仍然要征调京畿的民夫工匠进京,看来,什么也挡不住他修接仙台的心思。东方胜将太子困在怀来,不止是他自己的心思,恐怕,也有着皇上的授意。皇上一意修建接仙台,自然不能让声威大振的太子这么快回京,让众臣有了托付的对象,让天下人明明白白地看见父子相争的场面。”
天香恍然,方才他们始终担心着东方胜封城一事,居然都忘了东方胜此来还带来了这一消息,只有冯素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消息,进而猜透了父皇的心意。
冯素贞的想法怕有九成九是真的,经历过前生的她自是知道,自己的父亲——那个乾纲独断的君王,对着长生不老有着怎样的执念,纵然是有着察哈尔从中绊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断不了他修接仙台的念头。
许久,天香在冯素贞身旁坐下,艰涩开口道:“他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他喜欢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
她到底还是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论调:听之由之,却与前世的因由截然不同。
冯素贞所认识的天香,绝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她垂眸静了片刻,善解人意道:“是不是察哈尔宣战的事仍然让你耿耿于怀?”
天香不做辩驳,讷讷应了声:“是。”
冯素贞长叹一声,口气里带了几分安抚:“我理解,虽说是世事如棋,但毕竟不是下棋。棋盘只在方寸之间,但大千世界却有着太多的因果关联,我们很难控制自己所做的一个决定,是否会演化扩大成惊涛巨浪。”就像冯素贞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抗婚之举,竟会给冯家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