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答道:“是,眼下九月了,怀来不少行商已经启程回乡过年。她预备和徽州的行商结伴一起回乡,听说有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很是安全。”
冯素贞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徽帮的人要走了,却是没想到程姑娘竟然会与他们一道走。”
天香疑怪道:“程家一行人少,和老乡一道回乡不正是应该?”
冯素贞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徽人在外一向团结,经营的生意又多——我最近可是与他们打了不少交道——生意多,自然人也多,故而在城南一起赁了房子同住,以互相帮衬,而程姑娘一行人却是住在城西的逆旅里的。城南的徽帮组了商会,有商会自然有会长,他们的商会会长姓曹,着实是个妙人——”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天香。
天香不明就里。
冯素贞笑了笑道:“如今歙县的贡墨商,乃是曹家。”
天香回忆起之前冯素贞与自己讲的那段墨艺恩仇,顿时恍然大悟。程曹两家乃是同行相争,而程家曾经是胜者,如今是失败者。
冯素贞见天香明白了,问道:“他们离开的具体日子可定下了?”
天香歪着头答道:“就这几日,已经向官府办好了出城的手续。此来本是想向宋先生辞行的,但见宋先生尚未回来,说是回头再来,估摸着要等宋先生回来后吧。”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兆廷叹气道:“又是一年到头了,可惜时乖运蹇,这一年南边的行商应是没什么收获。”
席间气氛陡然一沉。
刘倩笑着岔开了话题:“不知不觉竟快入冬了,是该做冬衣了,今日县令夫人还问我是不是要给几位贵人做冬衣御寒,明天就叫裁缝来这边给大家量尺寸。但因着眼下县城里没有合适的女裁缝,公主,一会儿我帮你量量吧。”
天香“哦”地应了声:“这才冷了几分呐,习武之人,我是不怕的,给我哥哥和小花儿包严实些就成——对了,有用的,你那小身板也得包严实点。”
冯素贞不紧不慢道:“明日里我有事,怕是不在。到时候我自己去成衣铺里挑两件厚衣服吧。”
“那怎么成?”刘倩不赞同道,“成衣铺里的衣裳穿起来哪有量体裁衣来得舒坦?驸马明日可是去怀来卫,不如让裁缝去那里帮你量量?”
冯素贞摇摇头道:“还是别了,毕竟是军营,这样不好看。近日事务繁忙,我今日用了饭便要过去。一夜之间又是降温不少,我要助单都督早些把这十里八乡的军需备好。”
李兆廷放下了筷子,搓了搓手站起身道:“夫人今日为给公主量体带了卷尺来,不若,我现在就来帮驸马量量吧。”
“不用了!”
“不用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冯素贞和天香一不小心的异口同声。
两人不由得目光相接,一瞬间又错了开来。
李兆廷尴尬,干笑着坐了回去:“公主和驸马当真是心有灵犀啊。”甫一坐定,他的目光便游移到了冯素贞的脸上。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忽然陷入了凝滞。
冯素贞干咳了声,别过脸去:“李兄莫怪,绍民……不喜旁人触碰。”
天香明知缘由,却嘿嘿揶揄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读书人臭毛病就是多。”
一旁的太子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妹夫的尺寸,自然应该让妹妹来量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天香一拍大腿:“对啊,夫君的衣衫,本来就是为妻应该关心的事。来来来,有用的,我来给你量!”
听得她话中满是兴致盎然,冯素贞略抬了抬眼,迟滞了片刻方才嗤地一笑:“好好好,公主你先吃饭,稍后回房让你量。”
回,房,让,你,量。
天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终于,连带着众人也早早止住了筷子。
饭后,天香打刘倩处要了皮尺,兴冲冲地回了房里。一旁的小花儿本是要跟着她一同去,却被刘倩抱了起来,哄着她道:“来来来,别去捣乱,姐姐陪你玩。”
小花儿苦着脸:“可是我想听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刘倩只道她说的是天香,不由得哑然失笑:“姐姐给你练套剑法好不好?”
小花儿摇头:“我要听好看的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李兆廷原本有些闷气,见刘倩轻声哄着小花儿的模样煞是温柔,心头不经一动。他走上前去,笑道:“那好看的哥哥来给你读诗好不好?”
小花儿盯着李兆廷的脸想了想,转身搂住了刘倩的脖子:“小花儿还是看姐姐练剑吧。”
天香兴冲冲地进了门,却见冯素贞在窗前昂然直立,捧卷不知道看着什么。
大半个月不见,冯素贞与她,仿佛生疏了几分。
她有心要给冯素贞量体,却又觉得忐忑,见冯素贞一语不发地看着从怀来卫带来的卷宗,她心底也有些索然无味,便坐在一旁,拿着那皮尺翻来覆去地玩了起来,还翻了几个花,嘴里嗔道:“忙了这么久,清早才将您老人家请了回来,才吃了个火锅就急着去卫所上差。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将,怎的对军务如此上心?莫不是也想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冯素贞一愣,不由得展开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诚不我欺。给小花儿读了一个月的诗,如今公主开口便是歌诗了。”她笑吟吟地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按理说这军需庶务应是太子接了才是,但一则眼下他痴迷火器,二则他之前于军务上显了眼,三则张兄陪着宋先生到宣大一线做火器布防无暇抽身,我只好是‘舅哥有事,妹夫服其劳’。再说,前次解围之事竟让皇上有了心结,我来出出风头,才好把太子前次的风光压下去。”
天香虽是知道她有道理,却不以为然:“这风头不合你出,纵然张绍民没空,让那乌鸦嘴挑头出了便是。反正左右不过算算账、征征粮。”
冯素贞颇不赞同地摇摇头:“军需之事,岂是算算账那般简单啊。”她在天香对面落座,“不止是怀来一处的卫所需要过冬的粮草,宣大乃是前线,前阵子又调兵遣将,增添了不少驻军。兵多粮少,军需更是紧缺,仅在怀来一地征用,怎生过得冬?我先头有次恰巧碰到顾承恩派了钱粮官来与单世武借粮,结果是两人一同诉苦,各自为难。”
虽是前世风平浪静没打过大仗,但天香毕竟主政过的,经冯素贞一点就通了:战已宣了,仗是打了,但父皇心思却始终不在这上头,近日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京里已经低调地开始了对修建接仙台的筹备事宜,只是因着缺人缺钱,进度并不快。
宣大一线原来只是防线,各管各的不相干。但眼下全线备战,需要由顾承恩一人调动,各地粮草都吃紧,领军将官若是都有私心,难免需要有人总领军需,从中转圜。虽然顾承恩曾经总管宣大一线,但战事熄火两年之后再起,两年的时光地方官换了,地方上的商人也小有了积蓄,各自都是满肚子的小九九,京里又有一个伸手要钱的皇帝,若没有人挑头,此事实在是难以推动。
张绍民虽是八府巡按,但只管着京畿之地,对这一线的军政大事插不了手,李兆廷就更别提了,小小的礼部官员,根本挨不上边。但冯绍民不同,虽然资历尚浅,但他是皇帝的女婿,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面子要大得多,无论是保定府还是太原府都得承他的面子。
虽是想通了,但此事涉及太广,天香仍是不放心:“你从前没做过这些事情,短短几日,怎么上得了手?”
冯素贞胸有成竹地一笑:“公主,莫不是忘了为夫乃是个聪明的状元?”
哎呀呀,这厮脸皮越来越厚了,天香不由得磨了磨牙根,甩着皮尺哂道:“你聪明在读书写文章上,这些实务你何曾做过?”
冯素贞仍是笑吟吟道:“公主可莫要小瞧了读书。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想知道甚么自己未知之事,便去读书,书中自有解答,”一番调侃之后,她敛容正色道,“更何况,我确是没有做过这实务的经验,但我未必没有做此事的能力。我亲力去做了,这能力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天香省得冯素贞这自信从何而来:冯少卿是妙州太守,虽则他一意藏拙,但关乎民生的政务总是不少的,作为京畿大州,钱粮往来、农商课税自是不少,冯素贞自小是看多了这些财务腾挪之道的。但她仍是啐了声,将手里什么物什照着冯素贞打了过去:“呸,就知道油嘴滑舌,若是变成了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岂不是丢我的脸?”话虽如此,看着冯素贞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欣然。
冯素贞笑眼弯弯,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天香的暗器,扭头望着天香随口答道:“我怎会丢你的脸?”
两人的眸子俱是闪亮,四目交接时,竟都一起失了神,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脸。
天香局促地抿了抿唇,接了话茬道:“既然你想得这么多了,还是得名正言顺才是,虽然眼下父皇惦记着把哥哥圈在这怀来,但你我却不是不能动的。你若真是有心要做成这事。我回头托人递个折子过去,给你正正名分,亲往保定府和太原府促成此事。也让父皇从长生不老的梦里清醒清醒,开眼看看这江山社稷,岂是那欲仙老杂毛一人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