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帝王君心,当真是不能用寻常眼光来衡量。
李兆廷愤然道:“这张绍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客!”刘倩也愤恨起来,这忠心谱分明是把她的老父亲刘韬架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冯素贞一滞,若是她没有近日和天香的相处,恐怕也只能天真地想到用建忠心谱这样的方式拉上满朝文武来挟制皇上对他们妥协这样的法子来。
她不由得向驴背上的天香望去,却见后者眉头紧锁,老神在在。
“……官员贵族,都是当时的豪富,家资数十万之巨。可国难当头,他们却只肯拿出这么点银钱来……”天香满脑子都是冯素贞方才所说的话。
前世,她回到京城时,她记忆里龙章凤姿的张绍民仿佛老了二十岁,留着老气横秋的胡子,有着精明强悍的眼神。
向张绍民送礼的地方官吏络绎不绝,张府门前总是车水马龙。
她主政初期,有御史不断地攻讦于张绍民,说他为官不廉。她是信任张绍民的,径直将他招到近前,问他对御史的本子如何看待。
张绍民对她傲然一笑:“等他们有本事坐我这位置,再来评价我的私德吧。”
为政者,无私德好坏,只有能力高下。
那以刘韬为首的满朝文武,能力如何呢?
今生张绍民做了个忠心谱,前世冯绍民也做个了忠心谱,不同的人做出同样的举措,出自不同的目的,却最终会导致同样的结果。
这张绍民,到底是比冯绍民棋高一着。
天香一行四人在入夜时分到了甲长家里,这才得知太子的住处还在十里路外。
本来除了李兆廷之外几人都有功夫傍身,提起气来急走几步也不是不可,可惜天公不作美,入夜下起雷雨来。
漆黑一片又下着雨,再加上道路不熟,几人不得已,只得在甲长家里住了下来。
简单用过晚饭后,甲长笑眯眯地问道:“小老儿家里地方小,只得两间空房,内子拾掇得还算干净,不知几位今晚如何歇息?”
四人面面相觑。
天香公主回忆起了前世四个人在同个客栈相遇后的尴尬局面。
冯素贞近日是一直与天香分房睡的,虽说在宫里也曾与天香同榻而眠,可不知怎的,此刻,她竟有些紧张,她笑道:“既然只有两间房,那就给我家公子睡吧,我便去柴房凑合一夜。”
李兆廷也站了起来:“我只是个算命的,皮糙肉厚,天幕地席得睡惯了,有个片瓦遮头就已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去睡柴房,另一间房也让给这位刘公子吧。”
天香、刘倩:“……”
甲长有些看不懂:“可你们不是一路的吗……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真是,真是规矩大啊……小老儿家里房间虽小,但一间屋子里睡两个人还是睡得下的。”
冯素贞、李兆廷:“……”
李兆廷又道:“甲长说得对,那今晚委屈两位公子一道睡,我是算命的,冯兄是个小厮,我二人身份也是相当,那我就和冯兄一道睡一间房吧。”
冯素贞、天香、刘倩:“……”
天香阴阳怪气道:“乌鸦嘴,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天到晚地缠着我家小厮啊。”
李兆廷笑得坦然:“主要是两位公子身份相当,睡在一起也算和谐啊。何况,我许久未见冯兄,还有些京里的事想与他讨论,好听听他的意见。”
冯素贞听着李兆廷的话,也思索起来,似乎在考虑着可行性——便真是和李兆廷同屋,大不了自己在桌子边看几页书,待李兆廷睡下后自己再睡也可。
正当冯素贞快要答应了的时候,天香轻咳了一声,冯素贞抬起头,朝着那咳嗽声的来源看去。
那人笑眯眯地向冯素贞勾了勾手指,冯素贞困惑地附耳上前,只觉得耳朵一痒,天香低低道:“驸马与李大人畅谈国事自是应当,只是既然李夫人在此,驸马你还是莫扰了人家夫妻敦伦之乐。”她含着气说话,字字都带着气息打在了冯素贞的耳朵上。
天香十分满意地看着冯素贞莹白如玉的耳根红了起来,一路烧了满脸都是。
冯素贞满面通红,如同醉酒,仍是直起身子,毅然铿锵道:“公子说得是,小的既是公子的小厮,公子夜里离不开小的是小的有幸,小的自是应当好——好——伺——候——公子。”她转身向着李兆廷和刘倩拱手道,“对不住二位,我家公子夜里离不开我,怕是不好行这个方便了。”
谁夜里离不开你了?天香睁大了眼,看着冯素贞,仿佛看见她脸颊的红潮一点点退回去,而自己的脸却是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李兆廷面色有些难看,刘倩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顾忌,我不过是个行走江湖吃江湖饭的莽夫。算命先生却是个读书人哩,只要先生不嫌弃与我同宿,我哪敢嫌弃什么?”她说着说着,言语里却是带了几分恳求。
李兆廷一愣,听出了刘倩的弦外之音,不觉心底泛起了一丝愧疚。他收敛了神色,郑重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今晚便委屈这位公子与我同住一间房了。”
甲长看着面前四个面容俊秀、面色古怪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呵呵笑着,替众人准备房间去了。
欲仙宫内,欲仙哈哈大笑:
“我还道那张绍民有什么本事,折腾来折腾去就折腾出几千两银子!”
东方胜在一旁冷笑:“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如今朝野上下就拿出这么点钱,你那捞钱的心思恐怕是要落空了。”
欲仙敛笑正色道:“欸,东方兄弟此言差矣,贫道是个出家人,哪里会稀罕那些阿堵物!我之所以催着皇上建接仙台,不过是为了假借天命,好送小皇子上位罢了!”
东方胜哼了声:“没想到国师倒是比我这个哥哥还关心我这便宜弟弟的前程啊。”
欲仙讪笑:“如今那木鸟太子不知所踪,贫道的属下竟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哪个木工作坊里头。而皇帝身子骨却仍然健朗,贫道这也是想一锤定音,以免后患呐——”
“少废话,你大半夜的叫小爷来,是想做什么?”东方胜不耐烦了。
欲仙笑道:“明儿个皇上会在朝会上龙颜大怒,我会让我两个属下向皇上献上金银财宝,以谋得官位,皇上定然会福至心灵,晓得另个来财的招数。所以贫道特来提醒东方兄弟一句,备些金银,说不定,能换个九门提督的官儿当当呢。”
东方胜斜瞥了欲仙一眼,毫不在意:“小爷对当这劳什子官儿没什么念头。”
欲仙赔笑:“东方兄弟越早握得权柄,咱们才越早能成事啊!”
东方胜心念数转,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阔步走出了欲仙宫。
一旁的青衣女子木护法颇是不解:“帮主,咱们何必对着这小子卑躬屈膝?”
欲仙叹气:“你不明白,我看着表面上风光,实则就是皇家的一条狗!我本以为东方侯死了,我就能摆脱这境遇,可那菊妃却死死压制着我。眼下,这宫里头又是她在皇上跟前最得宠,我本指望把你送给皇上,可菊妃不松口,我也只能送几个没用的女人进去耍耍心眼儿。若是那木鸟太子此刻在就好了,杀了小皇子,我就能从狗变成人!”
木护法一呆:“帮主怎么想着要帮那太子?”
欲仙幽幽道:“太子成人了,还这幅痴呆德性,真登基了也成不了大事,我给他变个戏法儿就能哄住他;可小皇子还没长大,他有个强势的娘和异母哥哥帮着他,就算我帮他当了皇帝,我还是他皇家的一条狗——谁他娘的愿意当狗!”
怀来乡野,雨水嘀嗒,滚雷闷响,甲长宅子里,两间客房灯火通明。
甲长娘子很是不满:“恁半夜那屋里的几个还不睡,多废蜡啊!”
甲长捻须道:“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那几位给我的银子够买几车蜡了!人年轻人话头多,你个黄脸婆懂什么,快睡!”
西边厢房,一道声音懒洋洋响起:“欸,姓冯的,你大半夜的走来走去,是这农家饭太好吃你吃多了怕堵了肚子,还是怕我吃了你啊?”
背手走来走去的冯素贞站住,蹙眉道:“我是着急。”
天香道:“你急什么?茅厕出门右转。”
冯素贞:“……”她在天香对面落座,胳膊枕在桌面上,“你说,张大人做的这个忠心谱,一旦激怒皇上,皇上会做出什么更过激的决策吗?”
天香想了想前世,道:“会。”
冯素贞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继续背着手走来走去。
“停!”天香眼晕。
冯素贞脚步停滞,扭头急切问道:“我所能想到的过激的决策,其一是降罪抄家,其二是卖官鬻爵,你说皇上会选择哪样?”话音落下只是片刻,她就摇了摇头,“其一不可能,我猜是二,皇上会卖官鬻爵。”
“什、什么?”天香微讶——冯素贞怎么知道父皇会做什么?难道她也一日之间重生了?她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冯素贞。
“皇上求财,而财在民间。皇上若想正大光明地要钱而不激起平民之愤,就只能从大户人家和官员下手,”冯素贞再次坐下,为天香分析起来,“这也是我猜的——降罪抄家难免人心惶惶,更有可能让有钱人把钱藏起来,而只有卖官鬻爵,能让各种隐财曝于天日之下。”
天香大惊:“你说得有理。”
冯素贞眉头紧锁:“皇上一心要为太子留几个能人,张绍民也好,顾承恩也好,此刻都受着压制。而一旦卖官鬻爵之事发生,日后再行拨乱反正,这些官位就都会空出来,这时候,就能把这些受压制的青年官员扶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