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口把碗里飘着油星的肉汤喝了个精光。
夜渐深。
京城刘府,仍是一片沉寂,大小姐刘倩和姑爷李兆廷的房里,烛火通明。
刘倩从厨下端了碗银耳雪莲汤放在李兆廷的书桌上,忧心忡忡道:“兆廷,我哥因为闷头写什么万言书要给皇上进言而被我爹关了禁闭,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李兆廷一口喝了小半碗,看着笔下只写了十几个字的折子,叹了口气:“你哥哥他太过冲动了,他在朝中没什么资历,又势单力薄,皇上现在在兴头上,纵然他写得再多,皇上也不会看的。”他已经说动了倔脾气的王阁老联合几位重臣上书劝谏皇帝,可奏折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
虽然天香曾经说过让他不要拿别人当出头鸟,但他深知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恐怕还不如刘长赢,自是不敢直接自己上书。
刘倩急道:“可现在,我哥哥是什么都做不了,还闹得我刘家家宅不宁,我爹每天气得胸口疼,我娘以泪洗面,这可如何是好?”她发了狠,“不如我去把我哥哥放出来吧!”
李兆廷忙拦住她:“千万别,眼下公主和驸马都不在朝中,若是你把你哥哥放出来,他真的惹恼了皇上,眼前连个能说得上话转圜的人都没有。而且你哥哥除了写万言书也是真的没什么能做的,放他出来只能是给岳父大人平添烦恼罢了。”
刘倩有些泄气:“是,我今天听说已经有人在建忠心谱,说要让百官给皇上捐钱了。这关键的时刻,怎么那两位都不在京里呢?”
自妙州一别,驸马和公主已经失去消息月余,眼下朝中出了这等大事,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消息。
怀来小院,也有着一般的沉寂。
天香盯着纸条上的“接仙台”三个字,半晌没缓过神来。
王公公这次写了墨迹淋漓的三张纸笺,才算是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他调查皇帝敕令已花了不少工夫,其间还随着事情进展重写了一份——怪不得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收到回音。
原来,在国师初提出接仙台之事时,皇上是把事情压下的。他刚刚做完清查天下资财之事,本想着给地方提税,好充盈国库。哪知道算来算去,这一年的税收也就将将多了百万两银子,他这才当朝宣告了此事,令天下的有钱人自愿“献爱心”。
天香暗暗掐指算了算,提税之事比前世当庭宣告的时机发动得要更早些,说不定前世父皇在明晃晃地管重臣们要钱修接仙台之前,也是先向地方名正言顺地施压提税。
后来,前世此事一再发酵,因为她和冯素贞从中搅合,让这“献爱心”变成了毛毛雨,皇帝就又听从了国师的建议,直接卖官鬻爵。
那时候天香感触不深,只觉得修接仙台是个大而无当的面子工程,劳民伤财,现在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说什么让天下的有钱人“自愿”向皇上献忠心,深思下去,便是给了地方官员名正言顺的盘剥借口,给了层层压榨的权力,这分明是一场浩劫!
而之后的卖官鬻爵,同样也是建立在盘剥的基础之上,能拿出钱来买官之人,不知道是贪墨了多少人的财产!
而前世的她,在给冯绍民买官的过程中无形中是支持了父皇的卖官鬻爵,助纣为虐。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皇上的局既是打申报天下资财而始的,既如此,恐怕那军田券,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了。”
察觉到冯素贞眼中沉沉的质问,天香脑中电光石火般的一闪。
对了,父皇如此急切地想要钱,他的压力,又怎么可能只施加在地方官的身上。
有兵就有权,有权就有官,手握重兵的顾承恩,父皇自然也不会放过。
天香的心沉了下去。
前世因为天香此时主要在京城一地混迹,并不知晓地方和边关的事情,自然也没想到父皇能够把要钱的手伸得这么远。
彼时彼刻,她的一方天地,不过是宫里宫外,一剑飘红、张绍民、冯绍民这三个男人而已。
跳出时空和情爱的桎梏,一切事情慢慢明晰起来。前世天香主政时,已经是皇兄登基十年后,那时国库殷实,四海升平,她对皇兄御朝初期的财政状况并不了解。
前世,皇兄登极不久,就任命顾承恩为东征大元帅,带着丰厚的军饷攻向辽东。
国朝在前朝东林余党——丞相刘韬无为而治的国策之下,三十年不曾加赋。以致于随着国力复苏,皇帝给官员加了几次薪俸,物价飞涨,而国库始终空虚。
皇兄哪儿来的钱?自然是父皇最后几年用暴敛的方式所积攒下来的钱财。
什么接仙台也好,军田券也好,地方加赋也好,不过是父皇借着晚年的放纵,给太子留下一个富庶的王朝,让他去自由施展,缔造属于他年号之下的盛世。
风一过,方才出的汗都变作了冷,天香的眼眶却红了起来。
她上位者,她是臣子,她也是个女儿。
她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的父亲,她只知道,他是个将帝王权术用到极致的君王。
盛夏将尽,秋凉初至。
下朝时,张绍民被李兆廷拦了下来。
“张大人,我曾听驸马多次夸奖你的为人,如今圣上有了错误的决定,我们做臣子的,本应该直言进谏,让皇上更改决定。可我听说你近日做了个忠心谱,在各个衙门四处游说,要给皇上献忠心,你这分明是助纣为虐!”李兆廷义正言辞,素来圆滑的他也口不择言地痛骂起来。
张绍民冷冷瞥了他一眼:“李大人慎言!为皇上献忠心,是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之事。何况,明天子在上,你怎么能说出助纣为虐这种话来?!”
“你……”李兆廷结舌。
张绍民从怀里拿出一本账簿,淡淡道:“李大人身为礼部重臣,想必是知道礼数的,你看看你应该给多少吧。”
李兆廷低头一看,那账簿封皮赫然写着“忠心谱”三个字。
他没好气地翻开那账簿,却又一时语塞。
五百两、三百两、二百两、一百两、五十两、四十两……
按照这个额度,恐怕连接仙台的一根柱子都造不出来。
李兆廷沉默了会儿,接过张绍民递给自己的笔,添了个十五两。
张绍民:“……李大人的忠心也太薄了些。”
李兆廷赧然:“李某家贫,至今还寄居在丈人家里。”
张绍民点点头,待墨迹干了合了账簿转身要走。
“等等——”李兆廷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大人,你是八府巡按,主镇京畿,可知道驸马、公主的行踪?”
张绍民问道:“李大人,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私房钱。”
李兆廷不解。
张绍民呵呵笑道:“本府镇日里坐在巡按府里,所见所闻不过一亩三分地。可这宫里有个见钱眼开的老阿监,他才是这宫里头消息最为灵通的人物。不过听说他最近被皇上敲了一笔金子用来修接仙台,你现下去找他买消息,恐怕是要出点血的。”
李兆廷自然晓得他说的是谁,可他与王总管结怨颇深,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只得让刘倩出马。
王总管狠狠刮了一笔金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向西边儿一指。
接仙台的消息好似旋风一般卷过京畿,县衙的告示几乎每日一换,昨日还是国师勘察选址,今日就是皇帝开始征集民夫工匠,预备造接仙台了。
宋长庚脸色越发地阴沉了,今日看了告示后进门便愀然诵道:“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念罢,他望着天香二人,眼里是掩不住的失望。
他虽未做斥责,却字字句句直指当今的天子——天香的皇父。天香顿时觉得羞愧万分,却仍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父皇的行为。
她不可能如前世一般推波助澜,也不可能对父皇的敛财之举无动于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小民当刍狗。可她做不到,她身边的人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就算皇帝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雄心壮志逼迫他行此霹雳手段,将民间的财富搜刮进国库,她也不能无动于衷。
但她纵然活了两世,多了二十年的经验,却仍不知在今世,她应该怎样完美地解决。
一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冯素贞沉稳的声音入耳,让她稍稍安定了些:“我们回京吧。不论此事究竟利弊几何,我们要让皇上知道,他错了。”
天香猛地回转过身,对上了冯素贞清澈见底的眼神,心底忽的清亮了许多。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不应去衡量利弊。
前世的经验让她学会了权衡,却渐渐失去了少年人的那份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赤子之心。而冯素贞,她面前这个风姿卓越,眼神干净的冯素贞,仍然是她记忆中热血殷红的少年人。
乡下的徐家,也不太平。
这几日徐大郎回家来连连叹气。
家里早已分了家,若真是服徭役去给皇帝修这劳什子接仙台,他是肯定逃不脱的。这下,家里就要耽搁了秋收了。
若是不服徭役,就得缴纳银钱代役,但徐家穷得叮当响,哪儿来的银钱缴这份税?
刚过了六十岁大寿的徐长胜最终一咬牙,决定代儿子去服役,可按照他的身体,这一去,恐怕就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了。
徐家一片愁云惨淡。
太子近几天也没做他的木鸟了,转而做了些木制的器具,箍了些木桶木盆,挑到了村边的大道旁,想拿去卖了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