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名字是襄,在《说文》里有耕种之意。母亲说,若是个男孩儿,就叫李畋,畋猎的畋。父亲当时还笑,说母亲果然是满脑子的渔樵耕猎。我当时问,若是个妹妹怎么叫?”
“母亲当时笑着告诉我说,若是个女儿,就叫李甜,舌甘甜。父亲当时觉得不好,说有些俗了,这名就一直没定下来。”
“你出生时候,是睡着的,稳婆倒提着你把你打哭,那哭声嘹亮,就连宅子外头都听得到。母亲当时为了生你耗了一天一夜,亏空了力气,却仍是挣扎着要抱抱你。她看着你的模样,笑着说:‘是要将你打一打,我为你耗了这么久,你却睡得开心。“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既然是睡着出生,又长得如此宜嗔宜喜,便叫了甜吧。’”
“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李甜重复念了一遍,“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襄沉吟了许久,似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那时还小,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母亲去了之后,父亲哀毁过度,不能理事。我去整理母亲的遗物,在她的枕边找到了一本《邯郸记》。”
“那本书开篇的标引是一曲《渔家傲》,‘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白日错西还是早。回头笑。忙忙过了邯郸道。’”李襄笑了笑,“这里的甜,是睡觉的意思,所以啊,母亲的名字没取错,你还真是个小瞌睡虫!”说着,她点了点李甜的额头。
李甜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姐姐,那‘憨、憨蛋记’讲的是什么?我要看看!”
“是邯郸道的邯郸……”李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邯郸记,讲的是,黄粱一梦的故事。你现在,可能还看不懂吧。”
“我看不懂,姐姐你可以讲给我听啊!”
李襄笑道:“每个人看这本书,都会得出自己的看法。我先不给你讲,等你看过后,自己来告诉我。”
她停了片刻,柔声又道:“甜儿,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每走一步都是选择,结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或许,对你是好的,但对其他人却是坏的。唯一准确明白的结果就是:人终有一死。”
“母亲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情况,却仍然做出了选择。她对可能会有的坏结果,是做了准备的。可是人生,就像是打双陆,你的计算再好,也终究可能会败给运气。有的苦难,是你再怎么努力,也规避不了、躲不开的。”
“人生总有些苦楚和失意,没有谁是一生平顺和乐的。但我们总不能因着愧疚和恐惧,就畏葸不前了啊……”
“这人生啊,就像是一场或长或短的梦,你的悲喜、得失、贫富、荣辱,都只是你的一生而已。没有谁能笃定你有没有福,也没有人有资格评价母亲幸或不幸。唯一有资格评价你、评价母亲的人,只有你们自己。”
“不要被过往牵绊,也不要畏惧将来,你只要记住,你是带着母亲的爱降临于世的。她于你有生恩,却没能来得及有养恩,这是一份遗憾,却也不值得遗憾终生,因为你的生命里,还会有其他人,陪伴你更久。”
“你所能做的,只有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用心地度过你的一生。”
那边厢姊妹两个仍是叙叙地聊着,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天香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乍然间,她眼前的光明再一次消失,整个人如之前那般,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而后反复几次,她的眼前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她隐隐绰绰地看到了睿王、念竹等侄子侄女的身影。
终于,她陷入无声而静寂的黑暗里,眼前再未亮起。
她仍记得最后看到的场景,是一张张或是惊惶或是哀伤的脸,她记得最后听到的杂音,是一片哭声。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在梦里。
只不过,那梦境,是她的前生。
她梦到了自己的前生,却没有梦到她飞扬跋扈的少年,也没有梦到她沧桑肃穆的中年,恰恰梦到了自己病发至去世前的那段时光。
前生的敬慈大长公主在昏聩之时仍是偶有知觉的,她看到了身边的浮光掠影,听到了身旁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看不到听不全,她也用自己的意想将那些场景补全了。
但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便是数度因着李襄的挽救恢复了神识,却不知怎地,始终差上一点儿,难以彻底醒转。
只能任由着“一枕余甜昏又晓”,宛如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
重生后的她,只记得自己倒在了白玉墓碑前,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
就好像做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梦,一觉醒来,只记得那惊心动魄,却将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而之前自听戏而始的数度心神大乱,也是因为李襄这个名字惊动了她沉入脑海深处的记忆,让她整个人陷入了混乱。
她的前生,真的是场梦吗?是谁给予了她这样一个梦境?让她多了二十年的过往?
这场梦,是怎么开始的?
不,这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这梦该怎么结束?
她该如何结束这场梦境,回到她的现世,回到那个有冯素贞存在的现世啊……
天香公主的寝房里,点着数十根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十分明亮 。
冯素贞眨了两下眼,从铜盆里掬起一把冷透了的水,朝自己脸上泼去。
冷水让她眼睛的酸涩和精神的困顿稍稍缓解,她呆呆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听到了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这个漫漫长夜即将结束,天空的墨蓝即将变成靛蓝色。
但是天香,还没有醒。
她和天香说了一夜的话,读了一夜的书,甚至抱着小花儿来和天香说话,可天香仍然没有醒。
她的喉咙已哑,面庞也失去了丰润的光泽,在这被烛光火光映得明亮的房间里,她的整个人都是晦暗的。
有人叩响了房门。
冯素贞清了清嗓,用嘶哑声音低声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冯少卿,他看到冯素贞颓然失神的模样,疼惜之情溢于言表:“素……驸马,公主还没醒?”
冯素贞摇了摇头,哑声问道:“冯老翁,你的喉咙好了?”
冯少卿轻轻颔首算是答复,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驸马,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冯素贞朝床上望了一眼,想也没想便回道::“不行,她还没醒,我得守着她。”
冯少卿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欲仙已经知道你,他若是没死,定然会告诉皇上。你、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冯素贞恢复了些神智,她听出了冯少卿的言外之意。
她抿紧了唇,脸上浮起了复杂的神色:“爹,公主为了救我,现在命悬一线。这个关头,我不可能一走了之。”
冯少卿急道:“素儿啊,我知道,我知道公主她待你恩重如山。于我又何尝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全是靠着公主才救回了一条命!可是,我已问过那大夫,她说公主的命现在是看天意,而不是你在一旁陪着便能好的啊!”
见冯素贞不为所动,冯少卿继续劝道:“不管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我们家都亏欠了她,定是要偿还的,哪怕是让我折寿十年,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在这里死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不!”冯素贞骤然拔高了声调,气息也乱了起来,“爹,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不是因为我能做什么——是,我想留下,我必须留下!”
冯少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因为她是——”冯素贞定了定神,一字一顿道,“她是天香。”
“她是天香……”
沉寂在黑暗之中的天香忽然一个激灵,神魂惊动,被那道熟悉的音声拽向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明里。
耳中响起了咚咚心跳,呼吸中满是药味,口中全是酸苦,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她回到了那个声色光鲜的人世间。
床上的天香眼皮乱颤,整个人发起抖来
房间里两个姓冯的一齐听到了床上的异响,纷纷转头朝床上看去。
冯素贞两三步跨到了床前,去查看天香的情况:“天香,你怎么了?”
冯少卿忙推开门出去,去寻那些夙夜待命的大夫们。
冯素贞察觉到天香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精神一震,遂拔高了声量唤起了她的名字:“天香,天香,天香!”
那喉咙嘶哑的呼唤一声声入耳,越过了曲折蜿蜒的路径,压过了天香的咚咚心跳,激得她奋力撕破了一片血红,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她所熟悉的,独一无二的,被一室红烛照得光华耀眼的,冯素贞。
那人激动地连声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在前生生命的终点,她迟迟醒不过来,差了的那“一点儿”是什么。
在那场梦里,她是姑母,是大长公主,是皇亲国戚,是皇权的象征。
没有人,敢越过名份,越过地位,去唤她的名字。
莫说是在病榻前,前生,她有十年没听到过“天香”这两个字了。
但在这一边的现世,她是天香,她是她自己,她是让冯素贞衣不解带,头不沾枕,声嘶力竭也想从死亡边境拉回来的人。
名,自命也。
房间里变得喧闹起来,凌乱的脚步声,是侍人们和大夫们纷纷涌了进来。
看到天香虚弱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像,冯素贞欣喜若狂:“天香,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说着说着,原本藏在眼角涌动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