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娘、史连城和吴小曼,生前都是同一座城里的姑娘。
史宾娘是当地太守的独女,史连城和吴小曼则是当地望族千金,她们自幼相识,曾经是玩得不错的手帕交。
后来史连城史宾娘相继早夭,因着各自父母不愿相信自己娇女就此离去,将她们的尸体以游方道士秘法藏于家中,并未举办葬礼告知天地,更未在城隍庙中上香消名,自然就没有给女儿烧去“为酆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
这“路引”是人死之后亡魂去往阴曹地府的凭证,若无此路引,亡魂便通不过鬼差的巡查,进不去鬼门关。
史连城和史宾娘的魂魄在人间流浪,凭着感觉被牵引至夔州阴阳界,在鬼门关前徘徊不定,始终无法进去。
彼时此间地府只以为巽风要寻鬼差办事,为他准备了一排老吏供其驱使,巽风瞧了眼因要扩建而乱糟糟的地府,转身在鬼门关拎了俩幽魂,便是史姓二女。
史连城和史宾娘在阳间流浪时损了不少精魂,因而记忆有损,跟在巽风身边后,她们损去的惊魂才慢慢回来,也逐渐想起过往,但还未回乡去看一眼。
便也不知晓,她们的手帕交吴小曼竟也在十九岁时丧命。
这次重逢后,史连城察觉到其中或有秘辛,花圃并非谈话之所,她们便将吴小曼和那自称“少容”的女子带回客栈仔细询问。
吴小曼生前接连两次未婚丧夫,纵貌美性温,也再没有人家敢上门提亲。她的父亲吴侍御急上了火,却也无能为力。
十九岁的上元节,吴小曼去逛十王殿,被个无赖瞧中了相貌,当夜翻墙入她的卧房,杀死她的侍女后欲要强迫于她。吴小曼一介柔弱女子,怎是个强壮的男人对手?拼死抵抗之下,无赖气上心头,竟一刀削去她头颅,要了她的命。
吴小曼年纪轻轻便枉死,自然心有怨气,魂魄欲寻阎王殿处陈怨,却不曾想她的头颅在之后不久竟然被一绿面赤须的红衣男子提走,换在另一个陌生女子身上!
那男子浓髯红须,周身煞气环绕,逼得刚为魂灵的吴小曼不敢接近,只要靠近一点就能察觉到自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
吴小曼只好等那男子离去,方才敢靠近这位被换头的女子。她亲眼瞧见那女子第二日晨起,摸到脖颈间一手鲜血,惊声尖叫,又从水盆里瞧见自己满脸血污,更是惊骇万分。
这女子丈夫听到动静,自门外走来告诉女子,是他拜托地府陆判为她换了美人首。
对于这位名叫“少容”的女子而言,一觉醒来自己面目全非,和丈夫告诉她的缘故哪个更令她惊怒,吴小曼彼时并不知晓。
直到少容在换头之后,慢慢能看见她的魂魄,便斩钉截铁告诉她要换回来。纵貌若无盐,那也是她自己的脸,且吴小曼枉死却不能以全尸下葬,这是她丈夫的过错。
二女达成共识后,便瞒着少容的丈夫朱尔旦私底下寻找游方道士和尚打听情况。这时吴小曼倒是想起早逝友人家中正聘有这类道士,便请少容上门前去询问。
熟料那道士瞧见少容脖颈上红线脸色大变,直说自己帮不了她。
少容并不甘心,她似乎心里也存着什么事情,要找道士问清楚。道士架不住她的哀求,便给了她们两张黄符纸,一瓶牛的眼泪,指引她们前去夔州寻阴阳界,那里有鬼差在人间的府邸,或能寻到鬼差相助。
这便是她们来到夔州的缘由。
史宾娘说完这一串情况,眼巴巴望着巽风,道:“老板,小曼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呀?”
巽风还没开口,他膝上的猫儿倒是直接说道:“欲迫民女,按律当阉;害人性命,以命偿命;辱人尸首,□□面目,合罪该杀。”
语气凛然得不像是猫儿被捏成一张饼时喵喵喊出,倒像端坐高堂之上发号施令。
巽风捏捏它的胖爪,又揉揉它的耳朵,异色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
半晌,他收回落在少容与吴小曼身上的目光,道:“合该如此。”
吴小曼松了口气,少容却慌了:“这位大人,我夫君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14章 少君
“我夫君,我夫君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
许是被巽风轻描淡写的话惊到,又许是才从猫儿竟然开口说话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少容顶着那张不属于她的花容月貌的脸,把自己刚刚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巽风眼中映出她惊恐的灵魂。
史宾娘不忿,生硬道:“不是哪样?不是贪图美色给自己的妻子换了张好看的脸?”
其实吴小曼的死怪不到少容的丈夫朱尔旦身上,她是天降横祸,但让她尸首分离的是那个绿面红须的男人。若朱尔旦没有出换头这个主意,吴小曼也不会枉死后有这么一遭屈辱。
听到少容这么辩解,史宾娘想起玩伴同她一样早夭,心里就忍不住怒气勃发。
史连城沉下眉眼,她握住吴小曼收在衣袖里的手,抿着唇无声望向少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少容自然知晓她们误会了,望向巽风小心翼翼道:“这位大人,请问...若能做到换头,可否能做到换心?”
巽风道:“头可以换,心自然也可以。”
史连城眼睫一颤。
刹时这名为少容的女子像是确认了什么,眼中浮现点点泪光:“朱尔旦,我夫君他以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
“...以前,他从不嫌弃我的相貌丑陋,也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的话......”
“从前他很笨的,读了很久的书也只考了个秀才,可他后来从未温书,竟成了进士。明明他以前做不了先生出的题,被书院的人欺负了也只会回来傻傻的跟我笑,说今日书院好友帮他读书了。”
“从前他对公爹很孝顺的,从来不会对公爹大吼大叫,更不会像之前那样上手推公爹!”
少容细数丈夫这段时间的变化,越来越心惊,她擦掉面上眼泪,坚定道:“他还记得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人还是那个人,但以前他绝对做不出贿赂书院先生,设计让书院学生身败名裂的。”
“他就是个草包,没那么‘聪明’,没那么有心眼。”
少容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眼泪又掉了出来。
“换头能在这里留下一条红线......”她摸着脖颈上那条狰狞的红线,越说越忍不住,声音里哭腔愈来愈重,手里比划着说:“我看到、我看到他的胸腹这里有一条竖直的红线,和我脖子上这条......一模一样...”
女子仿若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说道最后弯腰痛哭起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朱尔旦还是朱尔旦,他依然是小城中那个文弱书生,却不是她那个傻傻憨憨却对她极好极好的丈夫了。
吴小曼极轻极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从连城手中抽出来,抬去想要为少容拭泪,却触了个空,恍然想起自己此刻是鬼魂,是碰不到阳间活人的,只得黯然放下手。
巽风沉默地望着恸哭的少容,一双红紫异色眸此时闪烁星光点点,妖异非常。几息之间,他已然从这两个姑娘之间相连的那条线看到一切始末,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
猫儿察觉到他的情绪此刻有些不稳,把自己的头主动拱到他手底下蹭了蹭,略作安抚。
巽风不说话,感受到此时氛围的沉寂和少容小曼的痛苦后,史宾娘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半晌,少容哭声渐细,眼眶通红通红,她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
沉默半晌的少年突兀一声冷笑,异色瞳中的冷色让史连城和史宾娘打了个寒颤。
巽风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一副略带天真人事不通的模样,何曾有过这等令人心惊胆战的眼神?
“连城宾娘看门,你俩跟上来。”
少年说完之后便起身,随手把猫儿拉长成肥壮一条放到肩上充当毛领,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少容和小曼相互看了眼,神态犹有些迟疑,被史宾娘和史连城连手往客栈门里推了推。
“快跟上去。”史宾娘道,“我们小老板很厉害的,他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史连城也点点头,她还记得自己在浑浑噩噩之中被小老板拎出来时鬼门关的情形。那里的鬼差对小老板毕恭毕敬,他肯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
待少容和吴小曼踏进客栈,首先被客栈里的装潢惊了片刻。虽说早就从外面看见过富丽堂皇的外观,但里面与寻常客栈截然不同的景象还是少见。
她们看到巽风站在那片水雾缭绕的莲花池一边,站在一面奇特的墙壁面前。
那块墙壁有两处凹进去一部分,里面镶嵌着几大块足有两三人高的长条亮银,光滑得可以照出人面,比城中店铺卖的铜镜还要清晰。中间各有一条竖直的黑线。
亮银一共两大面,中间有墙壁隔开。
少容和吴小曼小心翼翼走过去,路过那飘着水雾的莲花池子时,吴小曼身子微微一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冻僵,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少容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她只感到一股子热气从水池上传来,好似灵魂都要被融化掉一般。这么烫的水怎么养得活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