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看。”郡主勾起嘴角,也不顾及有别人在场就仰起下巴在我脸上亲了亲,低声道:“玉面不关妆,双眉本翠色。”
讨厌,怎么就这么会哄人呢。我心满意足了,再转头看去,郡主她娘已经下了车。浅紫的裙摆轻盈滑过车辕,云丝凤鞋落在石板地面,方一站定,就似有光芒拢身,明艳不可逼视。
好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我有些不敢相信。还以为太妃会是那种长伴青灯古佛一身灰白道袍清心寡欲的形象呢!这祸国殃民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郡主很不爽地在我手背上掐了一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咦,有吗?!
“娘!”小王爷早已扑了过去,眼里又开始冒出泪花:“终于回来了。”
“诶。”美妇人慈爱地摸摸自个儿子的脑袋,带着往我们跟前来:“凝儿。”她唤了郡主一声,秋水明眸随即看向我,嘴角含着笑。
我被那笑颜晃了一下心神。郡主果真是继承了亲娘的美貌啊。但眼前这位显然美得更为张扬些,眼里眉梢都透着不加掩饰的媚,肌肤也白皙光滑,真不像是生过一双儿女的人。
我突然就不怎么开得了口了,扭捏了半天,还是郡主在背后用力拧一把才逼得喊出了那声娘。
太妃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竟是欺身上前,抬手抚在了我脸上,笑道:“真是个美人儿呢。”
呀,这调戏语气……
“凝儿眼光真好。”她压低的嗓音有些撩人,凤眸里却泛着幽邃的光,看着有几分压迫。
“娘。”郡主不满地喊了声。
她扬起唇,又捏了捏才收手,还不忘揶揄一句:“娘亲摸一下也不得么。”说着施施然往亭子里走:“来,都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我有点儿回不过神。丈母娘跟想象中的好不一样怎么办!
亏我昨晚还暗搓搓看了一些佛法经书来着,接下来却半点派不上用场。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我问了许多我从前的事情,净挑那些难为情的话题,比如小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哪个俊秀小哥哥呀,有没有被人献殷勤示爱什么的……
说好的看破红尘求佛问道呢!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还知道我以前无意撞见一个小姐姐洗澡被当成登徒子追打的糗事!
眼见着郡主看我的目光里都渐渐透出杀气了,某位妖孽的太妃却越说越起劲。我手心里直冒汗,赶紧给小王爷使眼色。
好在小王爷还是很仗义的,在我快招架不住的时候挺身而出截过话题引开了自个娘亲的注意。趁这空隙我赶紧把食盒里的点心茶水都拿出来。随后听着他们说话,发现这位太妃虽然一直在外,却对府里的事情都很清楚。
意外的是,还没聚到中午,她便要走了。来去匆匆。郡主和小王爷似乎已经习惯,起身相送。
“素儿,你过来。”临走前太妃忽然这般喊我。我怔了怔,乖巧走到她跟前,就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受人所托,你回去再看吧。”
受人所托?我认识的人里谁能有这么大面子托太妃送信?我犹疑着接下,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她拢了拢衣袖,看我们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起来,笑叹了一声:“真好啊。”
“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吧。还有你跟善忠那孩子也是。”说着摸摸小王爷的脸,神情里终于流露些许晦涩的不舍。
“娘你这回要去哪里啊?”小王爷闷声道。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呢。我还想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郡主却轻声道:“将来若是倦了,就回来跟我们一起吧。”顿了顿,“还有那个人。”
美妇人眸光一滞。我疑惑更甚,那个人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一旁,见小王爷同样不解。
“嗯,会回来的。”太妃哑声道了一句,匆忙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不再回头看一眼。戴着斗笠的黑衣车夫跳下来扶她踩上马凳。我目送着马车慢慢起动,却在这时发觉不对劲。
那个人,那个车夫的身形……好像师父啊。
咦,之前没注意到,现在越看越像!我猝然一惊,跟着跑出去几步,但马车已经调转过去骨碌行远了,再看不见那斗笠下遮掩的脸。然而方才的感觉却是那样熟悉,无法忽视。
我心跳猛地加快起来,急忙将信拆开。最先跳入视线里的,是吾徒亲启几个字。
第79章 九、师父番外
回想起来,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貌了。我年幼的时候就因为一场祸事家破人亡,变成了孤儿。忍受着屈辱努力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下去,只是想着有一天能为亲人报仇雪恨。
这个报仇的机会, 我足足等待了十年。
朝廷派来军队围剿寨子, 我趁乱逃出了劳窟, 捡起镰刀拼尽力气追上那个畜生,一刀一刀挥下,发狂似地砍。鲜血扑哧四溅, 腥臭欲呕。我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 全然不顾自己也被利剑刺破了胸膛,咬牙砍下他的头颅, 最终支撑不住倒进了血泊里, 奄奄一息。
是领头的将军救下了我。他把我带走, 给我养好了伤,然后教我习武,授我诗书, 让我遇见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女子。
她是将军的独女, 身份尊贵, 受尽荣宠。而我成为了她的仆人, 跟随左右。当时我已经十六岁, 恰巧与她同龄。
她在她最好的年纪里意气风发,无拘无束,光华万丈,如川上飞鸿迎风展开羽翼, 要看遍这天下。我一直站在她身后静静陪着,觉得人生似乎有了新的意义。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久。
十月寒风猝不及防地刮起,城中降下了第一场雪。六出纷飞,遮天迷地,千家万户一夜之间都白了屋瓦。已经褪去一身青涩稚气的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伸手接下一片片轻绒玉絮。鲜红的斗篷沾染了细碎的冰屑,似点缀梨花纹案。
“你看那满街的红色,多喜庆啊。”她轻声说道:“人人都在笑,就像过年一样。”
我怔然。举目望去,确实是……很喜庆。到处都挂上了红灯笼,橘光在夜色中摇曳出长街的轮廓,影影幢幢。将军府里也贴满了双喜的纸花,下人们正忙碌着布置装点,门边的红绸随风猎猎抖开。
圣上赐婚,何等荣耀。
我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原本就是大喜的事情。”
“那你呢,你开心么?”
语气淡淡地,好似漫不经心。但这一问却将我面上维持的平静统统都击溃了。苦涩如潮水决堤,无边蔓延开来。
我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那头一声叹息才幽幽响起,“你曾说,会一直陪着我的。”
她转回身看我,声音轻得快被寒风打散:“可是你食言了。”
几缕长发扬起,拂在她苍白的脸上。斗篷罩住的身子显得那样单薄,摇摇欲坠。我看得眼里阵阵发酸,不敢再与她对视。
有些感情,注定是不能言明,亦不会有结果的。
我沉默着不说话,她就倔强地盯着我。较劲似地对立良久,她忽而跃上雉堞,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阿缨!”我心跳骤停,猝然踏着城墙飞身直下,堪堪托住她一起跌落进雪地里。
厚积的白雪如拍岸浪涛翻腾溅开,上空纷扬的雪花更是夹着刺骨的风扑簌而下,瞬间将我们淹没。
“不要命了吗!”我后怕地抱着她坐在地上,手抖得厉害,“为什么要这样做,万一我迟了一步呢。”
“我不怕你迟一步,只怕你不敢迈出这一步。”她倚进我怀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表情,“把我带走吧,阿竺。”
我心头一震。这一刻我多想不管不顾地将她带走啊……但是我做不到。逃婚犹如欺君,欺君之罪,祸及满门。
我不能啊。
“将军该担心了,我送你回去吧。”
“真的,要送我回去么。将我交给别人?”她红了眼,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绞进我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生了疼。我紧紧攥着手,指甲抠破掌心皮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回去吧。”
她定定看着我,凄然一笑。
“你会后悔的。”
风雪终于是停了。
满城爆竹声轰鸣不断,烧出的白烟如云似雾。我远远看着她坐上了花轿,就这么乘着一片云雾离开了将军府,出了城,再也望不见。百姓们欢笑嬉闹,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后来民间皆传晋王夫妇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王妃诞下一女,圣上赐封郡主,王爷视为掌上明珠。
王爷待王妃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拒纳侧妃……
那便好了。她安心做王妃,而我还完恩情债,接下旧人衣钵做江湖浪客。那段肮脏不堪的过去,以及遇见她之后纯净如湖上初雪的美好时光,就都埋藏于心底吧。
随风杳然去,从此各西东。
在山中定居下来,我收养了两个徒儿,跟他们一起过着平淡的日子。春去秋回,花开花谢,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多年。大徒儿离家了,小徒儿也慢慢长大,顺利当了杀手,却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那个堂而皇之出现在素儿床边的少女眉目像极了阿缨,看见第一眼我便几乎能猜出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