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我不怪你骗我。”银姗阑的话叫我放心了,但她扯着我的袖子,咬唇含泪的模样着实有几分楚楚可怜。又道:“以后……我们还会见面么?”
“有缘再聚吧。”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宽慰,语气放得柔和。其实这位传说中娇纵败家的大小姐除了有些好色之外,还是位蛮不错的姑娘,但愿以后能找到位好归宿吧。
不料她扭捏了一下,忽然问:“那,临走前……能不能让我再摸摸你的脸?”
……居然死性不改!
而且她不是好男色么,为何知道我是女子了还要摸?我觉得不妥,但还没来得及皱眉推却就先忍不住搓起了手臂。奇怪了,明明现在阳光晃眼啊,怎么反倒觉得格外森冷呢。不经意转眼,才发现一旁的郡主和山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看,目光似乎有些……危险?
郡主是等得不耐烦了么?那算了,还是早些安抚好这位大小姐然后离开这里吧。于是我便点头应下。
银姗阑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应,眼里迸发出惊喜,随即就在郡主和山女冰冷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然而,却久久没落到我脸上。耐心等到最后,她竟是哽咽了一声,拉起山女就转身跑了。
咦?我无辜地看了看郡主,表示不太明白。郡主冷睨了我一眼,提起裙摆款款走下石阶。
“沾花惹草。”
“郡主你说什么呢。”我牵马跟上去。身后,几个蒙面暗卫也牵着马走了出来,跟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
眼下山路崎岖狭窄,石阶上有些地方还覆着青苔,并不适合骑马,只能耐心地徒步走下去,直到遇见平坦开阔处。但我其实蛮享受这一段路程的,因为景色实在美极。如今银山附近的林子都已变作深郁的红黄颜色了,而道边一些参天古树更是先行凋尽了叶子,露出苍劲光秃的枝虬,将上头灰白的天空分割撕裂成不规则的碎片。
肃杀而寂寥的美感。
早先我在花田坡亭里远远望见就觉得绚烂异常,如今置身于这片地方了才更加惊叹于天地造物之神奇。
郡主不疾不徐地走在我前面,素白衣角忽而落在满地的枯黄深红中央,像一片雪。她蹲下来捡起了一片火红的叶子,举放在阳光下,那纷繁交错的脉络立即被映得通透清晰,连同她的指尖也变成半透明,十分好看。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会儿,便转手递给了我:“收起来,夹进书册里。”
“哦好。”我翻开包袱随意找出一本诗集夹好。原先甄骏的那本艳诗我以为是被郡主送给那枭姬了,没想到今日去收拾的时候发现还在,然后我便将它跟信一起拿给了银姗阑,当做补偿……不过提起这件事,我又不得不想到郡主叫我去偷取火丹燊的那晚。
“郡主,你当初让我去调换枭姬的火丹燊,其实是为了声东击西,引开那管事的注意然后偷取解药吧。”
郡主回头看了我一眼,倒也大方地承认了:“嗯,那人过于谨慎,解药白天随身带着,晚上还放进盒子里抱着睡,我们只好出此下策。”
我凉声揶揄:“郡主,我记得你曾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不会用偷盗的手段。”
“咦,这种话你也信。”她故意拉长调子:“本宫想要什么东西,当然得不择手段了。”
呵,这人真是……我摇摇头,把身上包袱束紧了些,又问:“郡主,能不能告诉我……昨夜你是怎么证明庄主夫人留下的血书是假的?”
“你想知道?”她停下脚步。
“嗯。”我点头。
郡主移开视线,沉默了会儿,才缓声说:“庄主后院里的那棵火丹燊,其实是刘姨用自己的血培育成活的。偶然一次,她发现火丹燊的花汁能跟自己的血相溶。而这件事情,只有她和后来宫里那侍候她的丫头知晓。”
“当年凶手杀死了刘姨,但因时间匆忙,只能割破她的手指,再用事先准备好的血书来伪造自尽的假象。而那张血书上,也确实滴落有她的血迹,尽管封存多年,用新鲜的火丹燊花汁仍然可以对比鉴定得出来。”
“还有这等奇事。”我心头撼动。整件事情就好像冥冥中存在某种定数一样,因果相报,却凄恻无奈。而再联想到庄主千金不卖药的怪脾气,也就能够谅解了:“原来是夫人辛苦栽培出来的,难怪庄主会这么爱护。在他看来,那棵树当流着自己妻子的血,住着她的魂魄。”
郡主怔了怔,眸心里旋即有什么轻轻漾开:“你说的没错。”
“其实,他也一直在怀疑当年妻子的死因。可另一方面,却又宁愿相信妻子背叛了自己,进宫得到了宠爱,而不愿她一直煎熬苦等,到最后不仅那刚出世的孩子意外夭折,连她也被人害死……那样太痛了。”
“我告知真相,何尝不是在剜人伤疤。”说这些话的时候,郡主微垂下了眸子,目光落到满地的枯叶上。风一阵阵吹过,牵起她耳后的发丝,一缕缕纠缠在一起。
我头一回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如此伤感的情绪。
“可若非如此,又怎能除去沉疴。”我道。说完心下觉得有些沉重,便试着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昨夜为什么要带上我呢,为何要让我知道那些事情?”
原想问那凶手背后的主使是谁的,但恐牵扯太深,便捡了个没多紧要的来问。可话说出口了,才觉得似乎有些暧昧。
“嗯?”郡主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而后看着我转向了别处的脸,忽然扑哧一声笑开了:“因为,你将来是要站在我身边的啊。”
心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停滞了一下。这下子轮到我反应不过来了。强忍住胡思乱想的冲动,问道:“那为什么又没让我听全呢?”明明大芳都能知晓全部。
“你现在……还不够啊。”
“还不够什么?”
她笑而不答,转身走开了,似蝴蝶一般轻盈。
心眼简直坏透了。我不再去想她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认命地跟上去。在黑林子前的客亭里,却见银庄主早已等在那里了。
呵,原来庄主是跑到这里送行来了。我牵马停在路边等待,见那头庄主沉着眉跟郡主说了什么话,神情有些严肃。而后还替她把了许久脉,似是询问起了她的病情。
这会儿林间落叶簌簌,枝丛摇曳生风。我模模糊糊地只听见郡主怅然道了一句——药石无医。
原来郡主的病,已经严重到连火丹燊都根治不了了么。我心里顿时有些起伏不定,就像她平日泡茶时那撮上下飘旋于水中的细叶,挣扎到最后,都一片片沉了下来,跌落到了最底处。闷闷的。
“走吧。”郡主走了回来,翻身上马。
我收起思绪,递给她一件披风,问:“郡主你真的要自己骑马吗?会呛到冷风的。”万一着凉发病了怎么办。
“我还不至于那般体弱。”她知道我的意思,扬眉一笑:“而且我许久不曾骑马了,现在只想像个普通人那样自由畅快地驰骋一番,恣意地去看看这沿途的山水。”
“郡主……”我被她眸中的光彩震住了,脑海里却煞风景地跳出这么一句话——命不久矣,及时行乐。
啊,这种矛盾的心疼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我接近她就是为了夺她性命的啊!可是……可是这样下去,或许郡主还没等我动手就已经不行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当即心闷得紧。我错开视线道:“对了郡主,今天好像都没见到过绿螺呢,她调去哪里了吗。”之前就有些在意了,那丫头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绿螺已经离开山庄了。”身旁人回答。
我诧异:“她离开山庄做什么?”
“应该是去找秦芗了吧。”
“咦?为什么?”
郡主看了我一眼,只幽幽地道:“为问相思何处有,人间情起总无由……驾!”说完已扬鞭策马,洒然而去。
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下,赶紧翻身上马:“郡主,等等我啊!”
接下来,便是连续两日的快马疾行。
原本郡主还想沿途游玩一番再回去的,却接到了府里管家的传信说小王爷已经知道她来银山的事情了,这些天都像头发怒的小狮子一样嚷嚷着要过来,快要拦不住了。
噗,发怒的小狮子……当时看见管家这个形容的时候我忍不住嗤笑,但后来就笑不出声了,因为相对于小王爷,郡主简直像脱了缰的狮子。虽然她策马疾驰英姿飒爽的模样令我刮目相看,但我觉得她肯定是压抑久了,管家的来信倒成了她肆意的借口。可怜我和后头那帮卖力紧追的暗卫。
回到顺天城时,我骨头都快散架了,可反观郡主,竟然什么事都没有,还精神焕发一脸舒爽。啊,之前担忧她很快会病死的我简直傻透了。
大芳跟管家小王爷他们都已经在王府大门前候着了,但是没见到善忠,应该是假期结束回帝都了吧。许多闻风而来的百姓也一起等在路边激动围观,他们远远看见郡主身影就沸腾了起来,要不是有兵卫拦着可能都会生乱。
“姐!”才刚下马,小王爷就飙泪扑了过来:“姐你担心死我了,怎么能瞒着我乱跑出去啊,你还病着呢!”他说着抹了把脸,都顾不得自己威严的军人形象。郡主只好温声安慰自家弟弟,边往府里走去。我揉着手臂随后走进府里,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小兰那张白皙的带着期待神色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