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燃眉烧心之急迫的朱厚照回到了乾清宫,他匆忙的脚步变得迟缓,掀起床幔,朱宸濠侧卧在被褥间,一定是昏迷中也难忍胸口疼痛,无意识的蜷缩了身体,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几缕长发散落在脸颊,脖子,他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与衣服同色的嘴唇微翕,唇齿间露出几滴鲜血,是全身唯一的颜色,朱宸濠终于卸干净了那身凌厉耀眼的华贵雍容,只有脆弱的安宁。
朱厚照今日心境几经波折,这时看见了这顺从,即使知道是假意,他也无法坚持,慢慢的跪坐趴在床头,将自己的脸靠近朱宸濠的,“你宁愿死也不愿和我一起,对么?我用我的一切保全你,而你……”只有朱厚照知道,惊觉朱宸濠以酒自戕的瞬间,自己是多么的恨和痛,恨他的狠心,恨他的绝情,堵上皇帝身份,与整个朝堂为敌也不惜留住他一命,到头来,不过是可笑的一厢情愿。“朱宸濠,我就问你,你真的这么恨我,只要你肯与我一起度过余生,只要你点一点头,我……”朱厚照语塞了,他已然不知道如何去爱了……朱宸濠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凭借不多的意识能感觉朱厚照就在身边,只嘴唇微动,说出了心中所想,
请皇上成全,谢皇上成全。
朱厚照埋首在被褥中,并未看见这一幕,即使看见了也听不清朱宸濠所说,力竭之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可纵使微弱,也改变不了这坚定,古来叛乱的逆臣,哪个不死于皇权之下。
皇上临朝,太傅辅政,一切都按照世人所想进行着。三日后皇上的銮驾启程回京,这日虽未入冬,已是天降大雪,春季之海棠,夏季之清荷花,连同不日前的金桂一起被掩埋在皑皑纯白之下,冬季比往年来的早,红色宫墙,金色屋檐,九重宫阙都是一片白色,南京城中所有大臣都在神武门外跪送天子车架。
朱厚照的车架自宫中一路而出,由无数禁军和锦衣卫保护,来到城门下,他现身接受百官朝拜,皑皑白雪中,礼乐不废,众人无不称颂万岁,长到没有尽头的两排百官队伍末端,末品的小官们终于在礼乐的间隙,交头接耳,“皇上终于回去了,我等可算是把他送走了。皇上这次称御驾亲征,铲除宁王叛乱,要将他带回京城治罪,我怎么没看见宁王?”
“放着好好的享乐藩王,居然造反,宁王真是太荒唐了。”
“据说宁王罪大恶极,单独押解回京呢,还要在午门献俘。”
“献俘?”
“献俘就是由禁军亲自押解着,跪在午门皇上脚下祈求饶恕,京中所有官员皇亲围观,由皇上赐上白绫,当众绞死。”
“哦,那你我是看不到了。这事果然要回京城才能做啊,不然哪里能显示天威。”
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礼乐响起又止住了,大礼完毕,在三跪九叩的大礼和山呼万岁中,朱厚照踏上了马车,踏上了回程。皇家仪仗威严盛大,近万人浩浩荡荡向北进发,马蹄阵阵,车轮磷磷,严寒中,队伍依旧进行有序。皇上的车架御辇异常宽大,舒适奢华,外间飘雪,内里暖意浓厚,朱厚照解了外氅,坐在狐裘铺就的卧榻上,对着榻上的人深情一吻。
经历了整晚的伤痛和无法言明的隐痛,榻上的人正昏睡毫无知觉,朱厚照吻够了,轻轻将朱宸濠的手放入被褥中,手腕上的金扣在这精心照料的暖厢中终于有了温度,触手如玉,朱厚照看着这副面容,一路沉静,人马在他的命令下疾行赶路,一刻也不停歇。
第11章
(十一)
过了应天府,取道山东,这是回京城最快的路,在终日摇晃和夜晚休憩交替间,朱宸濠被朱厚照缱绻以待,伤势渐有好转,看着生气一点点的回到他的身上,朱厚照终日忧郁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意。当今皇上本就年轻,春秋鼎盛,登基多年经历了沉浮大事,气势内敛而威严,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宫中内侍,越发忌怕他的天威难测,也许有一日,降罪的旨意就灭顶而来,朱厚照只在自我营造的温暖路程中,露出久违的由衷笑意,那一瞬间,连朱宸濠都会晃了眼,此间不是正德年间,而是看见了弘治年,为了射中一次箭靶都会欣喜良久的太子。而下一刻,又是执念熏心的帝王,带着不容忤逆的霸道,强行令人委身。
这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通州,过了此处京城门户,就是踏入了京城顺天府地界。
这日迎来久违的阳光,大地白雪折射了光芒,让人目眩,城中因为迎接圣驾而万人聚集巷道,无数的百姓夹道在城中要道两侧,车架经过,纷纷跪地膜拜,呼喊着万岁万万岁。皇上一路致力內患,开仓赈灾,慰问灾民,又沿途收拾了几个徇私舞弊克扣钱粮的贪官,民间纷纷传扬皇上的圣德贤明。原先太傅的各种称颂已然悄悄的转变为对皇上的膜拜,朱厚照坐在车中,听着耳畔的呼声,在想如何将不懂之事妥善解决。车轮碾过石子,朱宸濠身体跟着车厢也摇晃着,他不屑外间的万人是皇上的刻意安排,或是真正的民心,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皇上的车架一路行进到了城中官署,当地知府早已准备妥当,准备接驾,一群人却被皇上的禁军驱赶拦截在大门外,一路北上,皇上身边只有几个亲信伺候,旁人难以一窥天颜。
朱厚照刚下了车架,却见不懂正在一旁等候。
自从南京宫中屡次求见不得,不懂已经猜到了皇上心中所想,他的身份被朱厚照知晓,命运再不由自己。所行一路他多次表达了去意,朱厚照自从出了南京,仿佛心意有变,两人就和未出京时一样,说说京中动向,评论一番最近朝局,但是不懂知道,那是皇上刻意的以亲近表达疏远,朱厚照如今执掌乾坤,稳坐江山,宁王叛乱并没有自己的功绩,朱厚照才是做皇帝最合适的人选,这个皇亲的血统自己早就舍弃了。
不懂搓了搓手,并不见外,朝着朱厚照熟稔的说道,“今年冬天好冷啊,可不可以让我去梅龙镇的金阁寺避避寒啊。”
朱厚照听懂了言外之意,不懂此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并没有直接逃离,诚恳的表明了隐退之地,一贯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朱厚照望着不懂,一手拍向了他的肩膀,他们同甘共苦,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学院岁月,也经历了政权更迭,帝国巨变,不懂始终不离,伴随他从太子成长为帝王,不懂才是一贯初心不变忠心不二的人,而自己终是利用了他这份珍贵的忠诚。患难与共即是手足,何况是真正的兄弟,可惜天家无亲情,朱厚照经历的太多,他看着不懂,莫名渴望这亲情不灭,他朝着不懂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不懂笑了,“有点心急,越快越好。京城还是呆不惯,太冷。”
朱厚照看着不懂坦荡的眼神,“那今夜为你送行。”
不懂眼中仿若闪现了泪光,“好!今晚不醉不休。”
“好。”朱厚照豪气的答应。
“昏君!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朱厚照和不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猝不及防,而马车中的朱宸濠同样也吃了一惊,不同于他们两人的警觉,他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何人。
禁军中突然杀出一个身影,手持长剑朝朱厚照的胸口刺了过来,明晃的剑刃反衬了阳光,刺目异常,根本睁不开眼来躲避,杀手身手极快,在朱厚照迟疑未及反应的瞬间,已经杀到了他面前,杀手蒙面,出手狠厉,没有任何犹豫,剑尖飞速的刺向朱厚照的心脏。朱宸濠听见了动静,连忙跳下车厢,他阻止不及,只看见不懂以自己身躯挡在了刺客剑前,将朱厚照护在了身后,然后一脚飞踹,想将长剑踢飞。刺客身手了得,虽然被不懂阻碍,剑尖偏离,但手中仍控制了力道,对着不懂的要害就是一剑,杀了不懂再杀皇帝也不迟!
朱宸濠朝朱厚照疾步而来,刺客瞬间认出了他,一时眼神巨变,差点脱口而出,“王爷!”朱宸濠早已认出了刺客声音,现在看到了真人更是确定了自己判断,他眉头紧皱,朝着刺客微微摇头,示意其快走。
不懂锁骨处被刺穿,鲜血喷溅,他硬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朱厚照在血滴飞溅中捕捉到了朱宸濠和刺客的眼神。
刺客见一击不成,又得了朱宸濠命令,飞快向后撤退,闻讯而聚集护驾的禁军将蒙面人团团围住,一场恶斗苦战。朱厚照扶住血流不止的不懂,眼神却死盯着朱宸濠。朱宸濠见刺客面对众多锦衣卫高手,渐处下风,身上几处已受了伤,眉头更紧,就在朱厚照想要下令活捉时,刺客生死关头放出一枚烟雾,众人连忙护着皇上,“皇上千万不要吸入。”在千钧一发之际,行刺之人乘乱离去,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朱宸濠,朱宸濠捂住了口鼻,再次不着痕迹的对离去之人摇了摇头,刺客万般无奈,眼神滴血般离去。朱宸濠看看叶子离开,垂下眼眸,松开手,无惧这些烟雾,不懂伤势不知是否致命,他刚微微一转身,就迎上了朱厚照冰冷的敌视。
不懂被锦衣卫背去后院,由时刻不离的太医亲自诊治,朱厚照裹挟着朱宸濠来到内室,时间已是黄昏,室内被知府精心准备过,几根红烛亮如白昼,翩翩轻纱后,竟然是一方浴池,袅娜的烟气蒸腾,在严寒中给室内带来温热,置身其中使人无比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