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大勇还算有能耐,本王只是不想夺来不易的大宁被外族再次占领,所以嘱咐多多他加强守卫,即使隔墙有耳也问心无愧。”疲惫脸色浮现,宁王算尽了朝廷人事,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只能寄希望巫大勇的边军好好镇守这万里疆域。单周听闻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他向宁王告退后整备行装以备明日出发,宁王就着灯烛,将经年翻阅的大宁城舆图卷展开,于结尾处落笔写道,“正德年间,后世子孙宸濠亲往,数战后使归之,朝廷驻军永存。”
在此城落脚最后一日,绵长队伍中的出征人在夜色中睡去,朱厚照今日才读懂诗词中寂寥落寞隐藏的哀怨,数名伶人奏乐吟唱,他倚在软榻上,沉浸在词藻中,相逢相知近在咫尺,却相隔了江山万里,一生之名早已确定,挣脱不了身份,改变不了君臣之别,何能潇洒情深演绎。
次日清晨,皇上启程回京,用全副天子旌旗仪仗,而后是亲王全副仪仗,再者一品二品大员勋贵扈从,队伍浩浩荡荡往京城进发,全城戒严,路途设防,尽显天家威严。不同于来时的千里奔袭,此刻朱厚照和宁王各自在马车和软轿中看遍这辽阔的疆土,宁王望着远处横亘绵长仿佛蜿蜒到天地尽头的的山脉,想到这回京路,不就是当年成祖夺了玄祖一切军力后回北平的靖难之路么,岁月过往,风云无常,百年时光弹指间。如同当年玄祖离开此地,自己此去经年也许征途漫长,只要心向那处,万里长途无彷徨,天高海阔毋相忘。天地悠悠,只余马蹄车轮回响……
到达京城已是年尾,京城正阳门开,百官列道恭迎天子归来,号角吹响,旌旗猎猎,皇上的金龙玉辇沿中轴线——这条天下最尊贵的路驰向紫禁城,行至午门,在山呼万岁中,皇上自马车而下,接受万人跪拜,无数人在他脚步伏地,唱诵着万岁的祝词,惟朱厚照一人向南站立在巍峨壮丽的宫门处,湛蓝天幕下,精雕的宫砖上皆是自己的臣民,风起吹拂起他的衣袖裳摆,也吹拂起近处宁王的发带,他俯首向地,看不清脸庞,惟有衣饰上的花纹在阳光下反射了光彩,像浸沐在烈焰中的不败繁花,与一旁的不懂相比,后者宛如雪中青松纯粹。朱厚照一挥衣袖,让众人起身,而后换上步辇进入皇宫。
宫中一派除旧迎新的忙碌,积压多日的繁冗国事朝一国之君袭来,朱厚照埋首在奏折中,废寝忘食,一夜无眠才整理出当下迫切的要事留待一会儿日出后的朝会上商议。
与宫中森严烦闷不同,京中宁王府颇为闲适,宁王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府邸,一夜休整后,趁着日光暖阳,他将府中的字画书卷好好规整,院落中铺满了历代的藏书,他手中正握着宁靖王的一卷松山雨蕉图,笔法精妙堪比国手。
叶子和单周功力了得,居然可以爱惜书籍,足不点地,越过庭院来到书房,王爷慷慨的将府中一年禄米金银和众多宝物赏赐众人,额外给了心腹们多一倍的奖赏,单周和叶子前来谢恩,顺便向宁王上报,“王爷,属下在江南打探多时,还是没有探得不懂的身份和其目的,他仿佛就是一个被金阁寺僧人收养的弃婴,在寺中长大,偶遇还是太子的当今皇上后便随他一起进京,而后之事王爷就都知道了。”宁王精心的将画轴收妥,沉思不语。
“王爷,”单周轻唤道,宁王这才暂时抛开不懂之事,看着单周说道,“今日皇上朝会,满朝文武争论不休,直到午后,最后皇上只得颁旨明日再议。”
“哦?”宁王眼神流动,本在意料之中,“都是些什么要事?”
“淮河决堤,西南流寇,中原暴民。”单周已经探明。
宁王笑而无声,朱厚照啊朱厚照,你免了本王的早朝,是忌惮还是另有所图,也罢,且看你如何治理这天下。
一日不眠不休,朱厚照伏案时觉得眼前每个字都是模糊的,并无红袖添香也无八音之盛,天子之尊一人独自在富丽华美的宫殿内为民谋福,这仔细考量过的国之大计未必会有心中预想的结果,但身为天子若不作为,则一定会失去民心,朱厚照让黄晟和陈卓多添了几盏灯烛,却将他们端来的晚膳忽略,黄晟担忧的叹了口气,默默的抹了把眼泪走了,陈卓想要伺候笔墨,也被赶走了。
在夜深处,思念与情愫如同蔓延极快的血毒,浸润了周身血脉。不是不知道宁王的真心,纵使得不到心也得到了人,但终究是镜中花月,藩王无故不得留京,这短短的时光也是自己下诏用年节的借口将他挽留的,只要共处一城,只要知道他在咫尺处就是夜晚疲惫不堪时最好的慰藉,朱厚照掏出衣襟中的私章,那日带着圣旨前往王府逼迫不得时从宁王身上故意带走的,在掌中时间久了也有了温度,宁王已是天下之尊的亲王了,中原腹地也封给了他做蕃属,不可在朝中过度瞩目,也许免去了进宫对皇叔来说也是种解脱,朱厚照自嘲的想着,将印章贴在唇角而后放入衣襟再次收好。
盛大的年节来临,宫中张灯结彩,城中家家欢庆,阖宫宴席上以天子为尊,下手依次落座宁王等各地奉召前来的藩王,表面的欢庆将暗流掩藏的彻底。这日元宵节,朱厚照为了表达天下一家,将所有皇亲一起邀请,继承祖制,登上大明门,于城墙高处受万民敬仰跪拜,漫天火树银花将京城点亮如同白昼,朱厚照望着身旁之人,他也转头看着朱厚照,明暗交织间,两人脸庞的表情也隐隐绰绰,辨不明晰,唯彼此眼中倒映了烟花流火,含义不明。
时光一晃而过,过了元宵,宁王便要动身回藩地,他上书辞去了朱厚照加封给他的广阔封地,秉明了回南昌之意,字里行间皆是回乡的决心。两日未有回复,宁王也在意料中,依制他进宫来见朱厚照辞行,正是午后时间,进得乾清宫,想踏入暖阁,他意外的被拒之门外,不懂和朱厚照在内议论即将推行的兵部新政,两人意见不合,不懂急于推行,就在下月,朱厚照不允,两人第一次僵持,不懂费尽了口舌说尽了好话,他见昔日自己的学生仍然坚决,如鲠在喉多日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中原腹地封给他,实则是调离南昌故土,好除去他的根基,那为什么这顺势而为削弱兵马的一招要拒绝?”朱厚照闻言猛的抬头怒视不懂,任何人提及他对宁王的点滴都是逆了龙鳞,不懂被这一犀利狠意的眼神震住了,一时语塞。
“宁王力除四王,收复边疆,于朕有大功,怎么奖赏都是朕的家事。”朱厚照收回了视线,放低了音量用尽了耐心。
“天子的家事?天子无家事,天子皆是国事。”不懂情意真切,“你知道他在江西所做的一切,也知道他安插了那么多人马,却执意不追究……”索性今日把话都说明了,大不了归隐江湖,这摊子爱谁谁收拾。
朱厚照怒意袭来,“太傅慎言!”
“我怎么慎言?是不是要人家夺了兵权,然后逼着你做傀儡,你才……”不懂诧异以朱厚照的心智怎么就对宁王之事装聋作哑,他多年来的暗藏心底的微光找到了一点发泄。
宁王在宫中暖阁外,他看着陈卓,眼神瞥了一眼门楣,陈卓缩了缩脖子,对着丰神俊朗之人实在是不能违背本心,他抹了一把头顶随即又恭敬垂首立在门口伺候。
宁王释然,继续耐心等待,一如现时的蛰伏。
“太傅!”朱厚照几乎吼道,连门外的宁王都听见了余音,侧首望着木门露出玩味的表情。对宁王的一切内心不可被人窥视一点星光,朱厚照对不懂的忍耐已到极限,他横眉倒竖,早已忘了宁王之事光乎国家大计,若不是之前不懂于他有恩意,此刻早已被拉出杖责了。
不懂察觉了失态,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不是可以随意呵斥嬉笑的朱正了,只属于自己的朱正被宁王带去了京城后登基为帝,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他还困守在昔年江南的观自在书院中……
不懂缓缓的跪下,“臣,失礼……一切全屏皇上定夺。”
朱厚照看着不懂弯曲的背脊,有种泪出眼眶的怆然,按捺住了扶起他的冲动,强迫自己无动于衷的说道,“太傅自知就好,退下吧。”
不懂黯然的从乾清宫离开,连门口的宁王都诧异他落魄的样子,宁王的目光跟随不懂的脚步,而后转头又看了看朱厚照的内室,看来皇上心情不佳,宁王不禁发觉自己还从未领略这位天子的盛怒模样,朱厚照对自己要么平和笑意要么是巧取豪夺,此时,陈卓躬身在旁,“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室内的朱厚照已经收敛好一切负面的情绪,将帝王之策演绎醇熟,绕是宁王也看不出先前有过激烈的冲突,他对上座之人行了个礼,“微臣参见皇上。”朱厚照知其来意,望着他,一时不语,只是呆呆的,未得回应的宁王抬头看向他,朱厚照这才含笑,“皇叔请起。”宁王起身,理了理服帖的衣襟,并不打算迁就他的心情,“皇上,臣是来辞行的,在京时长,藩地诸事堆积,微臣依制返回封地,皇上保重。”宁王并不多言,站在暖阁中静等朱厚照同意过便出发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