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过去,天王本已怒火平息,现听他提起下界妖魔狐朋狗友,教管之意又起,严厉道:“竟休挂念你那个魔头朋友。尔身为上界神尊,同一个魔头过从甚密,成何体统!”哪吒耐下性子道:“却不知天王如何处置了?我倒去寻他。”李靖怒不可遏道:“已给神火炼化了!”三太子听了业火攻心,血灌瞳仁,厉声喝道:“李靖!我早削了骨肉还你!我二人无冤无仇,却因何屡屡为难?早年旧事且不计较,我只问你,为何黑白不分逼死我的爱郎?!”说罢凭空执起神枪,竟又犯了混账脾气。
天王闻言,恼火难当,只觉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眼前发黑;恰逢此时殷氏素知夫人自后堂出来,问道:“这爷儿俩却是怎么了?为何这样吵闹?”
李天王怒道:“养了个孽障!为一个……一个小魔头发怒,又要来杀他老子了!”夫人便问道:“哪里又出一个小魔头来?”李天王道:“就是用我宝塔神火炼的那个。”素知夫人笑道:“我儿且莫动怒,怎的竟还冲自己父王动起刀枪来,真个莽撞;先听母亲一言,你若要寻那小郎君,就往南海珞珈山去。”
素知夫人向来慈爱,若有吩咐,哪吒莫不听从的。现听母亲这样讲,暗忖或者观音大士慈悲搭救,也未可知,便硬硬地说:“如此,我先往南海去了。若有个差池,我便散尽自身元魂,也要殉这段情义的。”一路说,一路驾云疾驰而去。天王听他这样忤逆言语,少不得又动怒作恼,这是后话了。
闲言少叙,三太子顷刻间来在珞珈山前,但见紫气萦绕、香烟袅袅,正是紫竹林中观音大士稳坐莲台,给诸位徒弟教法讲经。太子爷按落云头,自有侍童来迎。他心急如焚,哪有应答的心思?只匆匆报个名号,便要往里闯。侍童道:“太子爷慢行,只因菩萨现正讲经,不便见客的。”哪吒拧眉怒道:“却不要拦路!重天下界之间,有几个敢拦俺的?”说罢执起□□,竟真要打。
正当此时,有人劝道:“三弟慢来。”原来是二太子木吒,也是菩萨门徒,号惠岸尊者的,远远望见哪吒在此,自出来迎的。惠岸尊者走来道:“你要寻甚么人,菩萨已晓得了。此是圣地净土,却不要动粗。”三太子强压心性道:“听二哥吩咐。”便由尊者引入紫竹林旁。
菩萨正讲《法华经》,徒儿们或坐或立,一派庄严肃静。哪吒站在一侧,按下急躁等着。不知过了几时,捱到菩萨讲经完毕,急急地往菩萨前拜见。
菩萨见是哪吒,会心笑道:“是日子了。”便教徒儿们散去作功课,只留龙女侍奉。又对哪吒说:“三太子来此所为何事,贫僧自然知道。”太子道:“请菩萨指点迷津!”观音菩萨便问道:“太子可记得那时节,你抱着义弟来我岛上求治?”哪吒道:“正是了!弟子今日正为此人而来。”菩萨笑道:“却不要急。彼时我说,若要救得斫火郎,要你再受神塔火炼,你欣然应下。”太子忙问:“莫非今日要我受了那火,才救得义弟魂归?”
菩萨摇头道:“非也。”遂朝身后竹林唤道:“善才出来。”只听得林后铃铛、环佩之音泠泠作响,紫竹林中走出一个少年,却看他:
白衣绣行,双腕悬银玲。云肩莲纹过眼明,八宝璎珞环颈。乌发几丝垂额,秀眉两弯含情。得赐法号善才,谁知圣婴旧名。
三太子猛然看去,来了一个着白衣的秀美少年,面貌宛然同自己义弟一般,惊道:“红弟!”那少年却只看他一眼,微微颔首,自去菩萨座下施礼拜见。菩萨纳了他礼,对哪吒说道:“三太子,那一日要你受的火炼刑罚,已有人替你受过了。”太子问:“却是谁人?”又眼巴巴望着那童子。
菩萨以手指点白衣少年,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儿善才,他曾替你进入玲珑宝塔,承受神火锻炼。”太子如坠云雾,问道:“这却是怎样的说法?弟子糊涂了。”菩萨道:“你二人魂魄相牵共感,正如莲生并蒂、双脉连根。因他在塔里火灼,阳髓珠火元运转,心脉感应,融了你体内的万年寒冰。”三太子惊诧道:“竟有如此机缘造化!”因对着善才面孔细细观瞧。
菩萨又道:“日前他曾承接九道天雷,安然渡过雷劫破转妖胎;又在天王玲珑塔中修习神火之灵,现已脱胎换骨,在贫僧座下做侍行徒弟,起个法名叫做善才。”哪吒听了这话,方才领悟:原是红弟经过雷劫、火刑,现在菩萨座下领受教化,此后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不正已得道升仙耶?一时间酸甜苦辣俱多涌上心头,痴乜乜站着。
第28章 二十八回莲并蒂双心同圆成正果二圣比肩
菩萨吩咐道:“善才,见过李天王家三太子来。”哪吒听了,又把善才童子盯着,圣目闪也不闪。只见那人一身金边白袍,着淡彩莲纹云肩和璎珞项圈,作了童儿打扮。红孩儿笑吟吟见礼道:“李师兄,有礼了。”
三太子闻言,如遭雷击,当下立在原地,心中酸楚:一声“三哥”也无,不知是红弟埋怨自己见他遭劫不去搭救,故而今日特意疏远?亦或是他脱去魔骨妖胎,前尘尽忘,竟是将二人的情谊也抛却了?思量间忘了礼数,直愣愣望着善财童子,寸步难移。
恍惚间,听得菩萨开口道:“我要往西天世尊驾前赴会,三太子请自便。龙女善才,你二人打理此处。”又吩咐说:“善才,莲池里的鱼儿好生喂养。”龙女二人施礼应下,菩萨便携惠岸尊者乘祥云往西方而去。那龙女执一只竹篮往后山去采鲜花供奉;善才童子拿了饵食,要去紫竹林后的莲池喂鱼。三太子见了紧紧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二人来在莲池边上。
却见善才仙童手捏鲜花瓣儿往莲池里散,也不管哪吒,只让他在池畔立着。待将花瓣散尽了,善才方将篮子撂下,转身而来。那哪吒还暗自思忖,开口欲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红孩儿走到他面前,开口唤道:“莲郎。”
霎时间清风掠过,林间竹叶簌簌作响,池面略起微澜。三太子听得这一声唤,明白他仍记得二人情意,心间百般滋味俱起,只叫了声:“红弟。”便再无他话。两个小郎在池边立着,你望我,我望你,半晌无语。
红孩儿将三太子一手握着,又伸手去摩他耳畔,问道:“三哥身上可好了?”哪吒见他情真意笃,忙殷切切地答道:“好了,俱都好了。贤弟如今……如今怎样?”正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内不得出口,只能问得这一句话。
善才童子便说:“哥哥不知,那日天王使宝塔将我镇住,里头的神火果然厉害,我受不得煎熬,以为要魂飞魄散,此生休矣,再不能见三哥;谁知渐渐地竟不觉热了,身上放出金光来,便借此端坐修炼。过了七日,因我在塔里终日修炼,与那神火竟相互应和,得了天悟,灵台清明。后来天王将我放出,幸得菩萨点化,叫我随侍身侧。弟现已是观音菩萨门下弟子,得道有望了。”
哪吒便道:“好,甚好。”他心头惴惴,又说:“却为何方才竟叫我李师兄?愚兄好是遭唬着了,还以为红郎忘了前尘往事,我二人缘分要尽了。”
红孩儿笑道:“不羞!大士尊驾前面,怎么好做些小儿女的姿态。再说,惠岸尊者乃是我的师兄,从此论来,可不是该叫你李师兄么。”
哪吒观他仍有初见之时慧黠神态,知爱弟情意未改,心头重担一时撂下,甚为宽慰。遂将他手儿拉进怀中按着,只说:“可却吓坏了为兄!又怕是贤弟怪我不曾搭救你,你看这心,慌得乱跳。”便借此由头把红孩儿揽着。
圣婴倚在他肩头,只笑说:“太子爷说的甚么。自我与三哥相逢至今,每有祸事都是三哥救我,何来怪你的话?这番渡劫也是借了天王的宝塔,三哥是我的贵人哩。”说着便往三太子腮边亲了一下。
哪吒给他一亲,直似腾云驾雾,忘了今夕是何年;再低头手托爱弟面颊端详,只见他刘海叫风吹着,露出一双乌黑的秀眉,当中朱砂一点,艳红剔透,两个桃花眼里笑意盈盈,险些叫三太子把魂魄丢了。遂低头在那仙童项圈上细细摩着,真觉莲竹清隽、檀香扑面。情意正浓,哪吒忽然惊叫声“啊呀”。红孩儿问:“三哥怎的了?”
哪吒便把今日醒来误以为李天王把红孩儿炼化、还险些执枪将天王捅了一事说与他。红孩儿也吃一惊,道:“这可怎么是好,三哥也忒莽撞些。”三太子道:“想来父王也惯了,也不是头一遭。”红孩儿说:“甚么话,哥快去与天王赔罪才是。”哪吒却发了性子说:“本太子现不愿离仙童半步。”只以手指绕着圣婴胸前垂着的发绳穗子,摸头摸脸地痴缠。
圣婴与他十指相扣,软声劝道:“哥哥还是赔个罪罢。天王做爹的,想来总不与你一般计较。若因度化个小魔头,闹出骨肉不和,到底不像话。”三太子正要回答,忽然灵觉有感,道:“我家的家将与我传递灵符,想是有件大事,当要我回去的。”圣婴忙道:“哥速速归去罢,我自在菩萨处,又走不脱,日后相会的时候多了。”哪吒笑道:“仙童说得好言语!哥便走了,去去即来,你稍候片刻。”往圣婴唇上接了个吻,含笑纵身跃起,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