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寻思,却不知圣婴与太子已有魂魄相牵之呼应。那红孩儿近了哪吒的身,已有些明白了;又听李靖说要雷部正神将太子治罪,直如冰雪浇头,一个悚慄,招来八分清醒,望着三太子喃喃低语:“三哥。”仔细看去,却见三哥面色苍白,眉带寒霜,料是给那冰针害得,疼惜道:“竟给害成这样!”
这二人言语来去倒不打紧,整给李天王看个明明白白。他见了此情此景,早有计较,遂喝道:“妖童答话!若没分辩,我自将这勾结妖魔的孽子镇在塔下惩治!”
想三太子一身的寒伤,气息微弱,哪里禁得住塔里的神火。红孩儿不由大惊失色,神志清明,挣脱天兵连滚带爬跪在李靖面前道:“天王请勿动怒!此事与三太子本无关联,乃是、乃是小妖我欲求得三太子渡化,拿好话诓骗了他!”说到此处,两唇忍不住微微抖着,又说:“神枪是我自三太子那里偷得,向其他魔怪炫耀壮威来用。我身上还有三太子的阳髓宝珠,是我趁他不知,暗中集来元气炼化的!天王若不信,可剖开我的肠肚查验!请天王千万不要错怪了三太子!”说着又不停叩头,额上竟磕得破了,鲜血流下来落在眼尾与魔红混在一处。
想他自得了火尖神枪,日日擦拭精心保管,几时拿与山野精怪炫耀过?这两人同心相爱,又何曾有诓骗情节?皆因他恐三太子受刑,咬紧牙关拿假话搪塞,将自己一片真情诬做奸意,恰似把一颗真心扯出来扔在污泥中踏践,真正心如刀绞。
哪吒跪在一旁,望见他额前鲜血染红了台上铺的白玉方砖,心痛难忍。奈何教捆仙索缚着,开口欲辩又声息微弱,只能低低地道:“父王,那枪与珠子都是我赠他……”话音未落,竟遭天王怒斥道:“孽障休得胡言!你寒伤在身,我便暂饶你识人不清之罪,还不退下。”这话便是将三太子开脱了。
红孩儿听他言语中将哪吒饶过,心下甚慰;偷眼去瞧,正望见三太子身弱气虚,感同身受暗忖:亏得天王为他开脱,否则若真遭了天雷谴诫宝塔火炼,恐他难过此劫矣。
李靖见这魔头颇识些道理,便抚着长髯道:“你坦白了,本王也不多动刑罚。因你佞骗上神、盗取宝物,更有倾陷圣僧之罪,现报与玉帝定夺。”又对哪吒说:“李哪吒识人不清,受妖魔迷惑,竟以神器助他施罪,实在难饶,自当同此魔一道受罚。然而上帝毕竟圣明慈悲,不知如何发落你。”遂自整衣冠,自正礼仪,驾云往高天处玉帝驾前述表。
这厢两个小郎,一个寒冰封冻,跪伏在地上,气息微弱;另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恳切切望着哥哥。正是:
泪眼相望,两处断肠。
火云洞一别,何曾料得再相逢时如此狼狈!又有重刑在后,竟似个生离死别之时。太子悔恨道:“是我害了你。早知如此……早知……”早知如此,在峮峪山中亦不要同他相逢,倘圣婴自行修炼得道,便做个地仙,也自在快活,哪有今日的折磨?红孩儿听了,慢摆头道:“有今日也是小的万幸了。”便望着高天之处,再不言语。
身后隔了几步,正是看押二人的天兵天将。因离得不甚近前,故而不曾听见他二人低语,只等待天王奉职处置便是。
不刻天王请了玉旨回来,吩咐天兵天将道:“这妖魔犯下几重大罪,现陛下着雷部正神率闪电娘子,引天雷九道来劈。”三太子听了,惊诧道:“只捉住了圣僧,又不曾吃得,何以下这样酷刑?更何况他从未害过人命,却无端端要遭九重天雷么?!”天王道:“住口!竟不是你多嘴的地方。再有聒噪,恐上帝陛下见憎我的家教不严,要我以宝塔镇压你。”
圣婴却听不得这个,自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俺作下的事,跟这个小将没有干系,你要镇便把我镇了罢!”天王斥道:“好泼魔!却敢这样忤逆。此等,正好以你来祭玲珑宝塔。待得九重天雷一过,便教你尝尝神火的厉害。只怕你过不了天雷,也未可知罢了。”
哪吒本已伤重,现听得圣婴获刑颇重、更要承宝塔火炼,神志一发模糊,连话儿都说不出来,只喘着气摇头,不肯听从天王的发落。这时却容不得他行动了,自有两个将士把他搀扶在一旁。
第27章 二十七回天道如炉造化无常
李靖天王虽严正无私,到底有些偏袒幺子。现已将三太子撇清了,又命人搀在一旁,便要下令对圣婴行刑。三太子怒火攻心却难行动,连抬手都难了,何能阻拦?只眼睁睁看着义弟给天兵押在前面,雷部正神同闪电娘子共施法术,不刻间黑云滚滚,雷声大作,天雷降下劈向圣婴!
这九重天雷,果然厉害,有山倾海啸之势,金乌灼日之光,闻之叫人心寒,见了谁不胆战。电光石火,那天雷唬喇喇地重重劈将下来,圣婴自跪直身子承接。且看:
头三道雷,尚能支持,红孩儿皱眉忍耐,却不作声;再三道雷,圣婴口角流出鲜血,皮肉开绽,气息不定。后三道雷完,那圣婴已扑倒在地,手指抽动,连一身的华服多开裂了,显出各处开绽的雷伤。太子爷看在眼里,哪有不心痛的道理。远远望着,只见原先玉人般的义弟已枯槁如木,素日或抿或笑的一双红唇,也开裂出血,教人目不忍视。哪吒正如自身受此酷刑,强自忍耐,喉咙里咯咯作声,皆因欲辩而难言矣。
圣婴给天雷劈得魂魄游离,面上魔红尽褪,枯黄如纸。颤巍巍爬起身来,强挣扎着朝天王施礼道:“多谢尊神留情。现愿承天王宝塔造化。”那天王道:“好魔物!却不食言的。且看我的宝塔厉害!”便把掌心宝塔朝空中抛去。只见玲珑神塔迎风见大,火光隆隆,要往圣婴处罩落下来。
三太子目睹此状心中焦急,气血逆行,经脉大乱,一口热血直冲喉头。正此时,却见圣婴朝他微微笑着,口中轻念出几个字来。太子爷圣目瞧得清楚,分明是“不要教我娘亲知道”,一霎那肝肠寸断,眼睁睁望着玲珑塔落下,圣婴给镇在塔底;心知这遭凶多吉少,恐他魂飞魄散,从此永绝于世。哪吒寒伤在身,体内冰气火元相冲,又兼心神紊乱、气血逆行,但觉两眼发黑,口中涌出鲜血,便再无知觉。
这厢太子晕厥在地,自有兵士家将搀扶伺候不提。却看那座玲珑宝塔,沉巍巍压镇下来,将红孩儿关锁在内,塔里火光迸射风声大作,恰似雷鸣电闪。可叹这般厉害宝物,不知圣婴身在其中要受多少折磨。诸神将早知道天王宝塔神威,只当那个小魔头顷刻化作齑粉了。
天王把塔镇了红孩儿,欲捏法诀教塔又化作小时,却听有人叫道:“父亲且慢。”你道来者是谁?乃是天王次子惠岸尊者木吒是也,只见他青巾麻缕,手持桃木宝剑,驾云而来。前日里捉拿红孩儿,亦有他一分功劳:曾奉菩萨旨意,归返天宫,与李天王借来三十六把天罡利刃来克圣婴。适才哪吒见得圣婴满身鲜血,俱是教那天罡刀所伤。
木吒落在斩妖台前,施礼尊道:“父王在上,孩儿奉观音大士之命前来,皆因菩萨有要事相告。”李靖忙问:“菩萨有何嘱咐?”木吒道:“菩萨说,这个小魔头非同等闲,又有……阳髓珠子在身,故而要父王慢收宝塔,且矗斩妖台上,只当借去给菩萨用了。时日一到,自然可以归还父亲。”天王道:“若菩萨吩咐,自然照办的,何提借字。却有一事,你三弟寒伤发作,日日修炼又不见好,方才审妖时竟昏厥了。不知观音菩萨可有术法救治?”
木吒道:“果有此事!菩萨着我拿一片紫竹叶子搁在三弟额前,日日不可离开皮肉,放满九日,三弟自然好了。想大士神尊,必定提前料知的。”李靖闻言喜道:“此等,且快照做罢。”便命人将三太子抬回帅府小心安置,木吒把紫竹叶安安稳稳搁在哪吒额头,又教哪吒府上童子、家将好生地照看。
可怜两个情深义重的小郎君,只因仙妖殊途,便受这样的生离死别之苦,一个寒伤大作前途未卜,一个镇入神塔灰飞烟灭,真天道无情矣。
却说日月轮转,天宫中过得几日。三太子自在昏迷之中,额上仍搁观音菩萨的紫竹叶片;九日之后,果然悠悠醒转。哪吒醒来,鸦睫闪动,正躺在锦缎床榻。定神思索,明白过来:乃是前日红弟遭擒,父王拿了自己往斩妖台去对质。红弟把三哥维护了,口中只说全是妖魔诓骗神尊的假话,硬受了天雷、神塔之刑矣!
思及此处,三太子一骨碌起身下床,已与晕厥之时不同,活动自如;然而其时竟顾不得这个了。两边地上俱有童儿伺候,见太子醒转过来行动自如,多欢喜的,齐齐道:“太子爷痊愈了!”哪吒却不同他们啰嗦,自推门出去,驾云往托塔天王宫中。
你道他往天王处作甚?看官想来知道,太子爷自幼便是性情如火,伐纣时常常做先锋去讨敌骂阵,连自家父王也追杀过的。这回目睹爱弟遭受酷刑,一心要为红弟平反,遂驾祥云迅速,直直地闯入托塔天王宫府。
那天王府中下人多认得三太子,何曾阻拦?太子爷一路畅通无阻,闯进堂上。恰逢今日休沐,天王正在中堂安坐品茶,见三太子满身火气进来,惊道:“竟能起身了么?果然菩萨神通广大。”哪吒却不答他,问道:“天王日前捉拿的那个红孩儿,可知事起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