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动了动,很快从众僧那只言片语间捕捉到“法海”二字,心口又是一窒。正要一鼓作气再掀风浪,远处忽传来遥遥的一声呼喊:
“素贞,小青,你们真的在这!”
我分神一看,竟是风月渡的老板娘桃叶。
“小青。”她捂着肩膀匆匆赶来,似乎受了些伤,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在路上碰到法海那和尚了。许仙的事,兔子都跟我说了,我还以为那和尚是你,就拉着他问你姐姐的情况。结果被那和尚打伤了。看样子,他应该是要往金山寺方向去。”
我蹙起眉头,一言不发。见我不解她的来意,桃叶又急匆匆道:
“法海还问我你在哪,兔子之前来找我搬救兵,提过一嘴。我就跟他说,你可能会去雷峰塔。法海脸色不好看,我本想过来告诉你,他或许要找你麻烦,你自己小心些。可现在看,说什么都晚了,你们怕是真要跟那和尚斗上一斗了。”
“谢谢你。”我木然道了句谢,“你留下吗?”
“不了,苏州城发大水,钱塘也遭殃了,我跟楼里几个姐妹都想尽点力,看能不能退去城内水潮。”桃叶看了姐姐一眼,“别的我也没法多说,都好自为之吧。等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再在一块儿拼酒。”
最后这句话,她是对素贞说的。说完,桃叶就像来时那样,匆匆远去了。
法海问她我在哪,法海为什么要问她,我在哪?
大概,是迫不及待要收我这妖怪,好向住持表一表他一心向佛的决心吧。
我心神恍惚了好一阵,忽觉风刮得好像没刚才那么猛了,丢掉的魂儿这才回身,着急去寻姐姐在哪。
我用目光四下搜寻。终于,瞧见在塔门前,一个似乎地位仅次于法海的大和尚,正和素贞斗得难解难分。
杀到门口就好办了。我正要上去助阵,先前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小和尚们却又纷纷围拢上来,牛皮糖一样烦人,将我黏得抽不出手去帮姐姐。
眼见姐姐节节败退,就要被逼出塔门的范围,我心急如焚,生怕法海来之前破不了雷峰塔。那样的话,我们就更没有胜算了。
就在我快被焦躁激到失智,险些要大开杀戒的时候,素贞对面那大和尚忽然被击飞出去数十丈,倒地后吐血三升,竟再也爬不起来。
是那小老虎!他帮姐姐击退了恼人的大和尚!
时间如此紧迫,我根本来不及想他帮我们的用意,只拼命甩开抵挡着我的那些小和尚,和素贞一前一后往塔顶奔去。
我刚冲到半路,就见塔顶已经被雌剑劈开了一个大洞。洪水漫进去,破洞越来越大,我已经能看到一股股黑雾呼啸着从里面怒冲出来。
一时间群魔乱舞,万妖齐鸣。里面关了千年的妖魔终于重得自由,纷纷欢呼腾跃,四下奔逃。
雷峰塔终于被素贞攻破了!
“不要再打了!”漫天雨幕中,我高声喊着,希望小老虎能听见,及时收手,“我们已经打破雷峰塔,许仙在哪?你快放了许仙!”
一个黑影蓦然自后方雨雾中闪现。
雨声太大,我注意力集中在下方,全然未发觉身后有异。等发觉时,已经太迟太迟。
后颈遭受重击,我踉跄着往前闯了几步,只觉头晕目眩,险些直接从空中掉下去。
等好容易站稳脚跟,看清后方是谁后,我立刻仓皇后撤,却已然来不及。三个瞬息之外,小老虎一招虎爪掏心,直冲我心门而来!
那一刻,我知道,他是明明白白要取我性命。可我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死,眼看虎爪逼近命门,我满脑子想的竟然只是:
连法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真不甘心啊。
听说将死的那一瞬间,眼前一切都会无限放慢。于是我瞪大眼睛,眼见着虎爪逼到眼前,眼见着天边忽飞来一物,将小老虎的那一爪子格挡开来。
那物我很熟悉,甚至曾被我握在手中把玩过许多次。
是法海的降魔杖。
我慢慢倒下去,被赶来的姐姐接到怀中。远方云端之上,逐渐显现出一个穿绛红袈裟的身影,光溜溜的头上寸草不生,正如我跟他初见时的模样。
好不容易长出的那点头发,都没了。我的心血,都白费了。
小老虎似乎对法海心有忌惮,自后者出现,便不敢再靠得我们太近。只是,他脸上却并无半分惊惶,就像……就像对眼下局面早有预料。
我猛然抬头,不顾伤处带起双目一片眩晕,只死死盯着云端那抹身影,嘶声吼了一句:“不要你管!”
声音却小如蚊蚋,只有近旁的姐姐能听见。
她惊诧地将目光在我和法海间游移片刻,似乎想问什么,却终究没问出口。
“我已经将许仙送去金山寺。想要的话,就问他要吧。”少年虎妖竟然笑了笑,转而面向法海,扬声道:
“和尚,白蛇作恶多端,已放出雷峰塔内十万妖众。还有那青蛇,也是助纣为虐。如此妖孽,天理难容。你若不收,对得起你手中的杖钵吗?”
第45章 锥心
“南无阿弥陀佛。”
木鱼声接连不断,敲得人心烦意乱。佛像前的紫炉中檀香袅袅,随风吹散,飘忽不定,勾勒出佛前男子的面容,愈发晦暗无光。
法海已在金山寺正堂那座最为宏伟的佛像前,跪了整整八个时辰。
这八个时辰中,他双手合十,努力想像往昔坐禅那样,摒除一切杂念,进入无我境界;努力不去想白素贞正在攻击雷峰塔,试图放出塔中十万妖灵;努力不去想外界洪水滔天中,青色的巨蟒正在腾云驾雾。
或者,努力去想那些妖孽害人性命的种种可恶之处。
可惜,非但没有摒除杂念,反弄出一身冷汗涔涔。
“弟子愚钝。”法海伏下身,以额触地,手亦反背过来,紧贴佛像前冰凉的地面。他喃喃低念着:“师父们经由苦修达到的无上境界,弟子愚钝,竟以与之背道而驰的方式领略了一回。佛祖,请为弟子开释。”
背后,有谁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法海伏地的全身蓦然僵直了。
他慢慢挺起背来,旋身,望向来人:
“住持,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谁说到达无上境界,非要历经磨难和苦修?”老住持慢慢踱步过来,目光犀利,钉在法海的头顶上,那里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的一层绒发,“红尘的滋味,你既已尝过,还能放得下吗?”
法海沉默不语,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抹青色的身影。
老住持再叹一声,眼中浮现几分怜悯:“回去吧。”
法海摇摇头,转身面向他,再度伏地,言辞恳切:“请师父为我剃度。”
“阿弥陀佛。”老住持板起面孔,“回去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法海纹丝不动,仍坚持道:“请师父为法海剃度。”
一时间,香炉间升腾的袅袅青烟仿佛凝固,仿佛不复存在了。佛像前,只剩那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默默对峙,一动不动。好像谁先动一下,就代表谁认输一样。
最后,还是老住持再度打破了僵局。
“能不能告诉老衲,你为何而来?”他挨到法海身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若是仍想修行,你那位小友说得就极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何必计较头顶这方寸之地?这个道理,我们这些佛门中人,倒还不如他看得透彻。”
法海慢慢抬起头来,表情却并不多惊诧:“原来您都知道了。”
“好歹,后院先前飞升的那个老僧是我师兄。”老住持搬起腿来,捻了捻脚趾缝里的淤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赤脚行走,“下一道渡劫雷,兴许也该轮到我这把老骨头了。”
法海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提及渡劫雷,约一月前,我还见过一道渡劫雷,是否就是那千年白虎精之子吞食妖丹,强行渡劫所招致的?”
老住持看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就是那道雷,让你和那位小友换回来的吧?”
法海同他对视,半晌无语,垂下眼帘:“您想说什么?”
老住持登时开怀大笑,笑够了才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真可惜。我还想再见见那位小友呢,他比你可爱多了。”
先前他笑的时候,法海一直盯着地面,额间青筋跳了跳,显然在默默忍耐;但在老住持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法海却抬起头来,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对最后这句评价表示了赞同。
“他,就是你想重新剃度的缘由吗?”
小青是他要重新剃度的缘由吗?
不。
那抹青色身影,那张脸上的笑意,再度浮现眼前。
小青,是他渴望投入万丈红尘的缘由。
可忽然之间,笑意转为怒容。青衫男子神情激愤,面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追问:
“你跟不跟我去救姐姐?”
救白蛇么。
白蛇已然泥足深陷,除非幡然醒悟,谁也救不了她。
至于那虎妖作祟,欲寻白蛇报复,法海并非不想驱除。可凭他如今修为,又能救得了谁?除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