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天蓬元帅怎么了?”
杨戬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那个猪头你就那么放在心上?”
嫦娥秀眉微蹙,扭头避开令她不快的酒气,“天蓬元帅虽然长了个猪的身子,但却有颗人心。”
“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曾经建议天廷修改天规,可是他们不听。”被夜晚的冷风一吹,杨戬头痛欲裂,不愿多想,破天荒地希望嫦娥尽快离开,只淡淡敷衍,“对于天廷,我和你一样失望。”
失望?曾经那么桀骜不驯的一个人,如果真的失望,又为何低眉顺目地接下那些无情无理的号令,连半分争辩也无?嫦娥素来沉静的心中冒起一团火气,眼前又浮现敖红临终时的惨状,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几乎是在怒斥:“既然你那么失望,为什么还像狗一样效忠他们?”
杨戬与嫦娥相识三千年,从未见她的情绪失控,由于酒精的麻痹而昏沉的大脑无暇思考太多,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地冷笑出声,不同于以往的迅速隐去,那抹苦涩的笑意固执地嵌在暗红的唇角。
“一个空有一身本领的人,仅仅因为我母亲的过错,从来不被人正眼相看。他整天像一个幽灵一样在三界游荡,既不能像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像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你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苦闷吗?”
沙哑的嗓音踉踉跄跄地撞入耳廓,嫦娥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跌入了深深的湖水,冷得彻寒,又痛得窒息。林间抚琴的他,杀死敖红的他,朝堂巧辩的他,月下醉言的他……究竟哪个更像他的常态?是琴曲由心生还是刀剑随人意,是患难知真性还是酒后吐真言?
月光折射在他失神的眼底,描画出冰冷的颜色。酒意裹挟着疲倦的心,他不愿再去想什么“司法天神该做的事”,此时此刻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暂时脱离今夜不堪重负的疲惫。
他缓缓转头望向亘古恒长的明月,轻轻合上双眸,天生的金色流光在睫毛根部流转,“每到夜晚,便会有一道美丽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可是你,你却断送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
嫦娥收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对着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却又固执地幻想着他其实有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她知道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很危险,危险到她依着自卫的本能冲口而出:“以你的这种为人,是永远打动不了她的。”
“我是为了天廷秩序大义灭亲!”
“如果天条真的是公正无私,你就叫什么大义灭亲?沉香没有犯任何过错,但却要死在这种腐朽的天条里!你的大义在哪里?你这不叫大义灭亲,而是六亲不认!”嫦娥愈说愈疾,语句愈言愈厉,心口被一种莫名的失望填得满满的,闷得厉害。
杨戬蓦地上前一步逼近她,在不过三寸的距离中凝视着她逃开的眼眸,酒香随着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拂动她近在咫尺的长睫,语气骤然变得锐利,“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身为司法天神就应该做司法天神该做的事。”
嫦娥冷眼瞧着石砖上的一片清冷月色,语气只比月色更冷,“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微抬下颏,仰视着他的眼睛,“……可你做的事,就是保住你的乌纱帽,或只想着你无法满足的私欲?二郎神我问你,你这顶乌纱帽到底是为自己戴的,还是为三界众生戴的?”
杨戬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的正义与胆气令他心折。他不能想象,若漫漫岁月中没有嫦娥这份对正气的执着时时在前激励,自己能在这乌烟瘴气的天廷坚持多久。
他忽然发觉自己方才对敖红说错了,其实这世间,一直有一个人理解他,一直有一个人在给他力量,一直有一个人在告诉他他真正所谋之事是对的,这个人正是嫦娥。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真正的内心,至于她是否知道真相,又有何分别?
茫茫大化之中,有一个人在未开口时便与自己观点一致,在未行动时就与自己想到一处。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不过如此。
“不管是为谁戴的,大势所趋,我也无法逆转。”
“大势扭转不了,就要做一些为人所不齿的事?你可以以妨碍公务为由杀了四公主,但你没有权力驱散她的魂魄。我告诉你,东海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听得嫦娥提起四公主魂飞魄散一事,杨戬心头一震,退开一步不再看她,微微动了气:“为了追捕沉香,哮天犬也许已经殉职了。东海要是来打官司,让他尽管来吧!”
嫦娥盯着他冷峻的背影,寒心道:“好,既然这样,我也只好告辞了,不过净坛使者你总该放了吧?”
“他包庇沉香,触犯了天规,我不能放人。”
“他是佛门中人,不能见死不救。”
杨戬头痛欲呕,又听嫦娥为猪八戒辩护,心中大不痛快,怒道:“难道佛门中人就能无法无天了吗?再说我若放了猪八戒,他就会带着沉香去找孙悟空,我不是自寻烦恼吗?”
嫦娥暗惊,杨戬果然和她所想一致,看来对于沉香拜师一事他必定会阻挠到底了。但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就想不到自己做事的后果?略一犹豫,仍是提醒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件事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你这样做一定会挑起佛道两家之间的矛盾,到时候天廷必然要给西天一个说法,你不受点委屈恐怕天廷不好交代。告辞了。”
嫦娥心中不豫,步子也快了许多,忽听身后有人喊她,一回头,是梅山老二和猪八戒。
“嫦娥仙子,二爷看在你的面子上决定把猪八戒给放了。嫦娥仙子慢走,净坛使者慢走。”
猪八戒早已溜到嫦娥身后,对着张老二的背影愤愤地道:“不送了啊,不送了!敢不把我放了,哼!”
“你没事吧,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猪八戒瞧着嫦娥担忧的眸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忸怩道:“仙子,让你担心了。辛苦你了啊,还亲自跑一趟。不过仙子你放心,我一定帮沉香找到我猴哥!”
回到殿内,杨戬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随酒气一起冲上来的烦心事,一卷一卷地批阅案宗,琐碎的案情反而铸成一片不需纠结与取舍的清净天地。
……
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天界,哮天犬兀自惊魂未定。他被小狐狸擒走,本已以为小玉要杀了自己为四公主报仇,没想到自己苦求了一阵,那小狐狸心肠一软竟放了自己。
夜已深了,整个天界仍然灯火通明,弥漫着玉液琼浆的醇香,哮天犬馋得口水直流,一直未断无谷的胃里叫嚣着不肯罢休,但他心知那是丹元盛会上招待上仙们用的万年佳酿,自己这辈子怕是品尝不到了。
他饥肠辘辘地摸回了真君神殿,正殿里只有梅山老六在值守,一看见哮天犬平安回来,喜得大步上前虎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口中不断惊叹。
哮天犬心里暖洋洋的,疲惫与饥饿一扫而空,咧嘴傻笑起来:“那小狐狸敢杀我么?也不看看我的主人是谁!对了,主人呢,肯定害他担心了吧?”
想起自家二爷打从万窟山回来就没问过哮天犬的死活,郭老六看着哮天犬天真欢喜的表情,不由得面色微僵,不自然地笑笑,“哦,二爷在书房呢。哎天晚了,你还是别去打扰的好。”
哮天犬丝毫察觉不到郭老六的微妙神情,边大步往里走边摆手道:“怎么也得先报个平安不是?”
哮天犬一路窜到书房,正欲扑到主人身边,却见摞得老高的书卷后面,那个峨冠银铠的身影已伏在案边睡着了。浓重的酒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哮天犬饿扁的肚子被酒香惹得又咕噜噜叫了起来。
刚要蹑手蹑脚地离开,忽然发现主人手中有个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他生性好奇心极强,便想拿过来看看,可是肚子实在太饿,饿得他手直打颤,不小心碰到了主人冰凉的手指。不出所料,下一刻那双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哮天犬吓得一咕噜滚在地上,惊恐地避开杨戬眸间的杀意。
“你回来了?”杨戬见是哮天犬,眸中戒备的杀气登时消了,多了几分惊喜。
“是,那小狐狸把属下放了。”哮天犬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杨戬的手握成拳,将嫦娥的耳坠藏在掌心——本想问问他具体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受伤,话到嘴边却心虚地问岔了。
“属下过来是想跟您说,书、书房里凉,主人累了的话还是去榻上睡吧……”正做贼心虚地结巴着,他猛然想起一事,便如抓到救命稻草,急忙吐露:“对了主人,属下找到沉香的下落了!”
斗战胜佛
又是一日朝阳四射,瑶池之上歌舞升平。玉帝与王母共坐赏舞,对酌闲话,十名舞姬如鹤如燕,长裙旋飞。
王母娘娘有意无意地看向当中那个粉衣蓝裙的女仙,总觉得她的身姿格外夺目,想要细看相貌时却又被她翻舞的水袖遮住视线。忽然,那女仙高高飘起,飞至二人身前婀娜一转,直接倚入玉帝怀中,娇媚一笑,复又飘回瑶池中央。
王母几时被人如此无视过,登时瞧直了眼,反倒没了脾气,“胆子也太大了!咦,这个仙女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