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神。”方才还与玉帝言笑晏晏的王母忽然点了杨戬的名。
整个大殿迅速安静下来,上百双蒙着酒意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墨袍银甲的司法天神。
杨戬起身施礼。
王母额心缀着牡丹金纹,眼角银星闪闪,格外艳丽威仪,向杨戬微抬酒杯,笑道:“二郎神,本宫罚你三杯,罚你大半年来捉拿妖孽不力,愿你借着丹元盛会的福祉冲冲晦气,下回出师马到成功。”
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蔓延开来,众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的不以为意,有的幸灾乐祸,多数却是在为沉香叹惋之余向杨戬投去鄙夷的目光。
“谢娘娘,小神领罚。”杨戬面色平静地欠身谢过,连干三杯,再行一礼,方才坐下。
王母接二连三地点名劝酒,有赏有罚,但都不疼不痒,大家不过一笑置之。
近来的罪业一桩桩泛上脑海,杨戬全无胃口,一樽接一樽地喝着壶中佳酿,偶尔动一下镶金牙筷,冷眼瞧着殿内醉意熏然的众仙,有意无意地向不远处落座的嫦娥瞟去,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捧着酒杯,不知在出什么神。
就这般喧嚣热闹了好一阵子,丹元盛会终了,众仙谢了恩各自退去,十个里倒有八个都醉得歪歪斜斜。
瑶池外明月普照,似乎是祥和的一夜。
杨戬向来酒力有限,心中有事便不知不觉闷头灌了自己许多,好在习武者的功底让他不至于在醉态里身形不稳,却依旧觉得头晕目眩,朦胧中望见那个出挑的紫衫倩影一个人在前走着,在三五成群、互相搀扶的众仙中格外显眼。
他满眼里只剩下那个疏离的身影——她仿佛是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晕染成最美的梦。
……
三足银坛的盖子揭开,红色光芒丝丝缕缕飘出,化作一个伏坐案边的金发女子。
敖红抬起头,环顾四周,獬豸雕纹与镂空檀窗,古铜烛台与乌色纱帷……如此幽暗又如此孤独,只能是真君神殿了。只是今日特殊,即使是肃杀威严的真君神殿也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杨戬,你既然杀了我,又为何要救我?”
杨戬静静地背对明灭烛火而立,双颊因微醺而泛着浅浅的红,薄唇动了动,仿佛在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恨我,也很瞧不起我。”
敖红微怔——她本以为杨戬是个目空一切之人,浑没料到竟能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听语气似是醉了。
杨戬缓缓踱步到窗边,寂寥的月光洒在他如画的面颊,勾勒出哀伤的轮廓,“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来我一直活在良心的谴责当中,明明知道是天条出了问题,可我却无力改变。沉香苦苦哀求我,让我放了他母亲,看着泪流满面的孩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无能。”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本不是多话之人,奈何心中苦闷了太久,借着酒意,将那些素日绝不会道出的话一一倾诉。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敖红,酒精作用下显得有些迷蒙的眼眸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悲痛,“我恨天条,恨我自己,也恨嫦娥,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嫦娥点醒了我。”
……你既然身在这个位置上,就该去做司法天神该做的事情……
他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必须要造就出一个能够推出新天条的人来。”
“……这个人,就是沉香吗?”
“你的这些想法,三圣母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她,”他顿了顿,仿佛在等待某种情绪的平复,“我必须让她恨我,因为她对我的恨就是沉香的动力。”
“那你杀了我,还驱散了我的魂魄,也是为了让沉香恨你?”
杨戬沉默了许久,“我很抱歉……”
敖红只觉得那声幽幽的叹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似乎在这个位高权重的司法天神身上捕捉到一丝竭力隐藏的孤独与脆弱。怪不得,怪不得他在龙宫中会说出那样的话,原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只可惜自己早不能体谅他的用心。
“在情窦初开的年龄,是感情让他迷失了自己,忘了自己的目标,你和嫦娥又那么帮他,再加上一个无往不胜的宝莲灯护着,他永远无法成长起来。虽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已经太过苛刻。寻常凡人的孩子可能仍在书塾里念着圣贤书,或者在平凡市井中谋生,而沉香背负的却是随时都会丧命、与天廷对抗的重任。当年连我自己都不能背负起这个重任,现在却要逼一个孩子去做……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杨戬的目光移向一旁,眼前混乱地浮现出杨家灭门时的昏天黑地。
“还有比较自私的一点就是,所有人都误解我,都在骂我。我有眼泪,却不敢在别人面前流,真的很孤独,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他复又看向敖红,醉眼中带着歉疚与期盼,“我需要有人能理解我,我需要有人来告诉我这么做是对的,我需要一个人来给我力量。其实我最希望这个人就是嫦娥,但我却不敢告诉她,因为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败了,何苦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敖红默默听着,早已以泪洗面,起身颤声问道:“到现在为止,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吗?”
“太上老君也知道了。”
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诚恳的笑,迎上他幽深的眼眸,目光灼灼,“二郎神,你做的是对的,我会用我的心、我的意志来支持你。虽然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可至少,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流泪。”
红裙似火,金发若霞,为冷清的密室缀上一抹不常见的温暖。
杨戬还不算醉得厉害,还记得敖红魂魄刚刚聚到一起尚且虚弱,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敖红坐下说话,自己则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好能与她平视,“太上老君说,你的魂魄很虚弱,必须要躲进那个坛子里休养生息。我已经把你的肉身从东海龙宫偷出来,并变成了梅山老大的样子,把你的肉身冷藏在昆仑山雪窟,等到大功告成之后,我就会让你还阳。”
敖红被他无心的和暖眼神瞧得面颊绯红,从泪水中挣脱出一个微笑:“要是沉香能知道这一切,那该多好啊……”
“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他就会失去斗志,永远都无法成长起来。”
“可是,万一你丢了性命,那……”
“这套陈腐的天条已经给三界带来了多少灾难,只要能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天条来,就算是粉身碎骨、遗臭万年,我杨戬也再所不惜。”
……
夜已深了,姚老四苦着脸对坐在案前批示卷宗的杨戬道:“二爷,我看哮天犬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杨戬指尖一颤,撂下笔,绝口不提哮天犬,只道:“从那一掌来看,至少有一万年的法力。那小狐狸精到底吃的是什么东西,法力增长如此迅速?”
姚老四两手一摊,“没看清啊。”
“不过她虽然法力浑厚,可惜法术不精,经验也太少,倘若真的交起手来,我有把握在十招之内打败她。”杨戬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案宗。这段时间忙着捉拿沉香给天廷看,各处送来的案件却不会因此减少,桌上的案宗已堆成小山,即使醉中头痛,也实在不容拖下去了。
“二爷,万窟山所以叫万窟山,可能是跟山上的洞有关,我们不如派出三万天兵天将,将所有的洞口堵上,然后用烟把她给熏出来!”
杨戬从案宗里抬起头来看向姚老四,“你觉得她还会在万窟山吗?没有哮天犬,就找不到沉香,他要是真拜了孙悟空为师,这麻烦也不小。”
相处了上千年,梅山兄弟待哮天犬都如自家兄弟一般,从不将他单纯看作一条狗。想到哮天犬可能已经殉职,姚老四心里有些难过,但还是顺着杨戬的思路想下去,“二爷,我们现在虽然找不到沉香,但我有一计,可以阻止他拜孙悟空为师,只是,这事得请陛下出面才行。”
醉诉此心
姚老四刚解说完所谋之计,梅山老六便进来通报:“嫦娥来了。”
杨戬只觉深思倦怠,吩咐道:“就说我不在。”
“是。”
“等等。”杨戬横了一眼还欲继续献计的姚老四,振了振困倦的精神,起身出殿。
丹元会散后,嫦娥本一个人在广寒宫望着寂寂天河追思敖红,远远望见真君神殿还灯火通明,担心杨戬等人会给猪八戒罪受,便想去求杨戬放人。杨戬铁石心肠,自己去求未必有用,但此事毕竟因她而起,就算碰钉子也不得不试一试。
嫦娥正在真君神殿外略微焦急地踱步,终于等到殿门内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高挑挺拔,墨氅飘扬,正是杨戬。嫦娥不知自己怎么的,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逆光身影,竟生出一种刚正不阿的错觉。
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倘若他真是个正人君子,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心不由己的缱绻。
她莲步轻移,一走近他便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暗忖:丹元会上他一个人喝闷酒,八成是为王母的当众挖苦而烦恼,四公主新丧,他自己杀了人,却只顾头顶的乌纱帽戴得牢不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