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因为这种全新的经历,挖掘出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嬴政不让自己再这么想下去了,他让宫人把工匠们叫进来。
十来个工匠一股脑地走进来,一拨人拿着班尺量赵政的身高腿长之类,一拨人拿着小本本记录数据,一拨人根据数据现场赶制图纸,然后又一股脑地走出去,外面立刻响起锯木头敲榫卯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嬴政刚好吃完饭,宫人们就把一辆崭新的轮椅推了进来。
赵政:“……”
嬴政示意赵政:“坐上去试试,不行就让他们再做。”
赵政被人扶着坐了上去,宫人推着他出了门。门边已经架好斜坡,赵政又自己试着转了转,还蛮轻松舒适的。
院子里那十来个工匠都盯着赵政目不转睛,等着他发表用户体验。
长安君要他们一顿饭之内做好一个轮椅,还必须合身好用,十几个人临危受命,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此刻生怕赵政说一个“不”字。
赵政新奇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点头道:“可以的。”
话落,十几个工匠如蒙大赦,抱头痛哭。
赵政懵懵的:“……他们怎么了。”
嬴政:“乐极生悲,没事。”
因为是临时用,轮椅省去了上漆,但是工匠们也仔仔细细地打磨抛光了,手感非常顺滑。赵政非常喜欢,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嬴政就在一旁时不时给他推一推,难得赵政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他是乐意哄着的。
毕竟以后很少能有什么事让他这么愉悦。
入夜后。
赵政第一次来到长安君的书房。
这是他将要上的第一堂课,不知道长安君会教他什么。赵政又紧张又期待。
他是独自来的,没有麻烦宫人,所以只能自己转轮椅。赵政费了些力气,终于到了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努力镇定道:“先生,我来了。”
嬴政正在书房中等赵政,他坐在漆案后,穿了一身非常庄重的礼服,低声道:“进来。”
赵政推门,转着轮椅走了进来。
嬴政望着赵政,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命运的奇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曾经的自己相遇。
他要把赵政亲手送到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去,看着他称王、称帝,或许还会看着他死去。
到那时,他的任务一定还是没有完成,被打回去重来,或许会在另一个世界再一次与赵政相遇。嬴政不禁有些好奇,再一次相遇,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会成为这乱世中的谁?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
嬴政不再想下去了,那些还很遥远。他抬手示意赵政上前来。
赵政移动到他面前。
嬴政道:“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先生,礼节就不必了。”
赵政还是行了一礼:“先生。”
嬴政微微摇头:“你看,你已经犯了错。”
第6章 翅膀硬了
赵政一顿。
嬴政道:“知道吴起吗。”
赵政回道:“知道。”
这个名字太响亮太可怕,七国没有人不知道。
吴起精通兵法儒三家之术,曾经仕于鲁国魏国楚国,是个极为罕见的军事与政治天才,也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传奇人物。
吴起在魏国时组建了当时威震天下、所向披靡的“魏武卒”,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的奇功伟绩。
秦惠公曾经带领五十万人攻打魏国的阴晋,却被吴起以五万士卒、五百战车、三千骑兵大败,双方兵力之悬殊,战争结果之意外,都令这场战役成为兵史上令人惊叹的一笔。
因为吴起强兵,李悝变法,魏国迅速壮大,成为七国中最先雄起的霸主……当然,吴起身上也有很多非议,是个很复杂也很传奇的人。
这样的人,听过一次就足以铭记于心。
嬴政道:“吴起曾经拿了一条丝带让他的妻子织一条一样的,妻子将丝带织好拿给吴起看。吴起看过后问,我让你织一条和那个一样的,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比那个好?”
听到这里,赵政已经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了。
嬴政继续道:“妻子回答说,用的布料是一样的,但是我织得更仔细,所以看上去更好一些。吴起说,我让你织一样的,而不是更好的。你不听从我的吩咐。吴起于是休掉了妻子。我刚才让你不必行礼,你却还是行了,这就是错。”
赵政欲言又止。
“倘若将吴起比作君王,妻子比作臣子,纵然这臣子做了一件好事,但是他违背了君王的本意。他可以出于好意违背你,有朝一日,也因为恶意而反叛你。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日后,也将是你给你的臣子们上的第一堂课。”
赵政良久无言。
“但这种人,不必像休妻那样休掉,用得好,就是良材,用不好,就是乱臣。世上没有不可用的人,只有不会识人驭人的君主。”
赵政深深吸了一口气。
先生所说的,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贵族公子所能领悟到的东西。他终于明白先生身上那种与身份样貌格格不入的气质是什么了。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息,天生的帝王之气。
赵政不由得道:“这世上有没有让公子觉得无法驾驭的人?”
嬴政坦然道:“有。”
赵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是谁?”
嬴政拿起了手边的竹简,“能够看透你心思的人,比如韩非。”
“这种人又该如何驾驭呢?杀了不免可惜。”
嬴政略一沉默,缓缓道:“这个问题,我也在寻找答案。”
韩非是将帝王术和法家术推到了巅峰的人,他欣赏他,也忌惮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杀是留,或许只有后人才能给他答案。
然而韩非这样的人,后世还会再有吗?又或者,还能再有吗?
即便有,后人又能给他所谓的答案吗?
嬴政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赵政清透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先生这一课,学生永记于心。但是……先生其实也很看重礼节不是吗?先生特意穿了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
赵政一眨不眨地望着嬴政。
他觉得先生这一身衣服很好看,但是还不够衬托先生的气息,倘若非要找一件,那只有天子的衮服才可以。
赵政忍不住想象嬴政穿上衮服的样子,十二道冕旒将他的容颜挡住,清冷、高贵、威严、不可亵渎……让人慑服,也让人着迷。
嬴政有点不适应赵政这样不加掩饰的、明亮的眼神,他拿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压下心底那丝微弱的、奇异的羞耻感:“以后不许这么看我。”
顿了顿,他补充:“这是对先生无礼。”
赵政低头笑了一下,像只眯眯眼的小狐狸:“是,学生知道了。”
嬴政拿出了一份竹书:“那就来上课吧。”
·
赵政的腿伤恢复得很好,虽然嬴政一再不放心,叮嘱他不要胡来,耐不住小孩子天性好动,一入夏,赵政还是经常和几个小伙伴在邯郸到处跑。
因为长安君的照拂,其他质子也得到了不错的待遇,能够在邯郸自由地往来。
这一日,赵政和燕公子丹还有魏公子如在御苑野餐。御苑是赵国王家园林,赵王偶尔会带着大臣们到这里射猎,倘若猎到了野猪野鹿之类的,就会分给臣下们吃。
他们野餐的地方是一处有树荫的河水边。燕丹抱着剑在水边泡脚,身旁是魏如,正在钓鱼。
赵政则倚着书,拿出心爱的书来阅读。
魏如不太开心道:“燕丹,你脚还没泡好?你把鱼都臭跑了!”
“因为你笨,看我的。”
燕丹白了他一眼,喊赵政接住他的木剑,然后脱得光光,一个猛子扎进深水中。
魏如嗤笑了一声,丢了鱼竿,回头对赵政道:“赵政,你怎么又看书?每次出来玩儿都看书,竹片都要被你翻烂了,你好无聊啊。”
赵政道:“先生安排了功课,完不成要罚的。”
他们在一块玩儿,魏如当然知道他拜了长安君为先生,撇了撇嘴,有点酸酸地道:“他都教你什么啊?每次问你你都神神秘秘的,你真是走运,跟你娘逃出去还能碰到长安君,怎么就没让我碰到呢?”
赵政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魏如像个八婆一样凑过去,“他还会罚你?怎么罚?我听说赵迁他们那几个王孙,课业做错了要打手心,你也是?”
赵政像是头一次知道还能这么操作:“打手心?为什么?很疼吧?”
魏如道:“都是这样啊,不过王孙这么尊贵,都是伴读的书童替他们受罪罢了。长安君不打你吗?那他怎么罚你?”
“不知道……”赵政想了想,“先生说我每次功课都做的不错,他从来没罚过我。”
“……”魏如更酸了:“他就是吓唬你吧,要不你今天故意不做功课,看看他会不会罚你?”
赵政顿了顿:“不太好吧。”
他可不想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再说,要是打手心,疼得可是他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