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的一直垂着眼,闻言终于动了动,隐约有些倦意,静静地看着嬴政:“先生失望,与我没有关系。”
“……”
嬴政再次被他气到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和我没关系。”
“先生难道没有想过是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吗?”赵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音色还是很沉稳,“我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克制,十三岁继位到现在,我没有一刻停歇过,结果就换来你一句失望吗?就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到胜过我自己?先生觉得这种感情很可笑很无用很幼稚是吗?觉得我辜负了你的教导是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政的眉目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异常。他用一种非常极端的、旁观者的姿态剖开了内心深处小心翼翼守护的东西,把它呈现给面前的人。
仿佛只要一句话,他就会把这一点无用的感情捏得粉碎。这是他唯一的逆鳞,唯一的软肋,如果先生真的对他如此失望,那他也无妨亲手毁了它。
少年看着嬴政,眼眶微红。
嬴政觉得赵政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非常理智地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赵政没有回答。
巷子里一阵死寂。
良久,嬴政抬了下赵政的下颌:“听我说,你可能误会了。”
他调整着微微有些乱了的气息,冷静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的喜欢很可笑,你刚才说……”嬴政顿了一下,耳后泛起了一层浅淡的绯红,声音还是很平静:“你说你喜欢我胜过你自己,我很开心。”
赵政的眼睛亮了一下,往前迈了一小步,但是慢慢的,他的神情又转为狐疑,还是不说话。
嬴政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毕竟说这种话已经快让他整个人都不对了,他简直是在和骨子里的高傲和清冷抗拒着才能勉强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我一直把你的安危看的比我自己更重要,所以说了些重话,并不是真的对你失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完,嬴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都不想去看赵政的脸,也不想知道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太不对劲了。
嬴政感觉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
他真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说爱他喜欢他,他都是听过就忘了,从没放在心上过。可是到了赵政,不知怎么,他就很在意,平时不去想也就罢了,就在刚才,赵政用那种态度反驳他时,他脑子里就剩下一个想法——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个想法简直把他自己都逗笑了,但是莫名的,那种许久未有过的难过再次笼罩了他。这种难过和当初赵政搬出赵厘府邸的别院时一样,很难形容——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直很平静。
巷子里安静了半晌。
赵政良久低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嬴政看向他。
就这一句?
他说了这么多,就这一句?
赵政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长长的眼睫连他眼底的湿润都掩去了,他轻轻眨了眨眼,上前帮嬴政整理了几下衣襟,手里还攥着那束嬴政给他的白玉兰。
其实他想说先生也不必这么哄他,他不是那么经不起拒绝的人,也不是非要一个回应。可是看着先生那么勉强地想办法安慰他,他又有些不想说破。
或许是想自欺,或许是不想太尴尬,有些事当做没发生也好。
赵政将束花的发带解开了,温声道:“先生怎么散着发就出来了,学生帮你束起来吧。”
嬴政莫名其妙,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但还是转过身让赵政弄。
这是缓解尴尬的好方式。
赵政神色一暗,用手指把嬴政的长发顺了顺,仔细地分开,给其中一部分束上了发带。
动作非常轻柔。
嬴政背对着他,赵政的手指从他发间掠过时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非常奇怪。他想了想,现在背对着赵政,有些话还是好说出口的。他道:“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吗。”
赵政:“听懂了。”
嬴政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赵政的下文。他觉得赵政不应该是这么平淡的反应,大概是还有什么误会。刚想问一问,王贲就从巷子那边跑了过来,鬼哭狼嚎的,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立刻鸡飞狗跳了起来。
王贲梨花带雨地跑到赵政面前,“公子你怎么乱跑啊,你要是走丢了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我爹交代啊……我要提着头去见他了呜呜呜……”
赵政神色淡淡的,也没回答他。王贲这才发现他在帮嬴政束发,一时间嘴巴张得跟西瓜似的那么大。
他感觉自己好想破坏了氛围,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外面:“我我我我先去外面等着,咳咳……”
“不必了。”赵政已经将嬴政的头发束好了,“回去,商议一下事情。”
王贲顿了顿,“回去?哦哦,好……回去回去,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啊?这是和好了吗?不像啊,大王的脸色比出来的时候更可怕了好吗?
要说出来时还有点伤心的,这会儿就好像看破红尘了一样,也不是生气或者冷淡,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就是给人一种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感觉。
王贲希望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他转头去看长安君,长安君也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束好发后顺便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看向了自家大王。
大王也看了回去,对视了一会儿——大概就一百年的样子吧,大王很轻的笑了一下,声音温和:“回去休息吧,先生。”
长安君皱着眉,良久才回了一句:“嗯,回去再说吧。”
然后两个人并肩走了。
然后……王贲像条狗一样被他们扔在了巷子里。
“不对,还是不对。”王贲对自己的落单完全无感,他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怎么回事啊这?到底和好了没有啊……”
一想到大王那寡淡的神态,王贲感觉自己头都秃了。
入夜。
王贲收拾收拾打算去张良睡的三楼书房去。本来他和李斯还有姚贾住在韩王宫的传舍,一场大火直接把那俩货烧进了大狱,王贲又不敢离赵政太远,只能去张良的房间凑合一下。
书房空间不大,是三楼的阁楼收拾出来的,密密麻麻的书柜一放,那张小床挤在窗边显得相当可怜。
王贲拿起一卷书扫了眼,没什么兴趣,扔到了一旁,“张良他住这儿不嫌闷吗他?”
王贲抱怨了两句,忽然身后有烛光扫了过来,他猛的转身,手里的剑差点出鞘,看清是赵政后,本来凝重警惕的小脸立刻刷白:“大大大大王?”
赵政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金烛台,火光微微忽闪着,从下往上照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半敛着,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投过来的视线,依旧是很平静的。
王贲不知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忙将刚才随手扔掉的书卷卷好放了回去:“大王来找书看吗?”
赵政将烛台放在了案上:“我在这里睡,你去守着先生吧。”
“啊啊啊?”
赵政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眉宇间有些许疲倦和戾气,似乎并不想多说。
王贲感觉大王现在一身的杀气,整个人怂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是是是!这就去!”
他带着他的剑就跑了。
下了楼梯,王贲心有余悸。但他还是想不太清楚,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被长安君封死了,只剩一间,大王就和长安君住在那里。
怎么回事?
嬴政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正在端详手里的发带,他微微抬了抬眼:“进来吧。”
“长安君,还没睡啊……”王贲站在门边探进去半个脑袋,“那个,大王让我下来守夜。”
嬴政点了点头:“我知道。”
王贲松了口气,小心地走了进去,关上了门,贴着墙坐下了,小声道:“你和大王……怎么分房睡了,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怎么不睡一起了……啊呸呸呸,唉,就是那个……我嘴比较笨,长安君你懂吧……?”
嬴政将发带收了起来,难得的没有对王贲表示嫌弃。他甚至都没怎么听王贲说话,不过王贲那句分房他倒是听见了,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赵政为什么忽然提出来要去三楼睡觉。
嬴政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赵政对他产生了误会。
但具体是什么误会,嬴政自己也猜不出来,他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他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王贲,觉得问这家伙应该问不出什么来,王贲大概连姑娘是什么都不清楚。
嬴政也没有要睡的意思,他在烛光里沉思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些事都是昌平君在动作,但是该怎么破敌,保护赵政安全回到咸阳才是最重要的。
最要紧的一点是,赵政是微服出宫,朝臣们现在都以为他还在闭关斋戒,即便到时超出十日之期,昌平相邦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他能够找任何借口揽断朝政,不动声色地发动一场政变。
此时,韩国去往咸阳的路恐怕早已经设下埋伏,他们之中不管是谁回去都很危险,即便王贲也未必能安全抵达咸阳,而且他们现在应该有死士在监视,通往咸阳的信件必然也很难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