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嬴政朝昌平君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
他态度中肯,说不上热情,也不至于冰冷,但是大多数人不会喜欢。昌平君却跟看不见似的,依旧热络地道:“等会儿我敬你,要不是你,大王这回可危险了。”
嬴政道:“都是李信和王翦父子的功劳,某不足挂齿。”
昌平君摆了摆手:“谦虚,魏公子用过早膳了吗?”
“并未。”
昌平君刚想给他弄点吃的,那边侍官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肃静——”
所有人都噤了声,昌平君也立刻坐直了。
侍官宣读了三份诏书,第一份是吕不韦等人的处罚,第二份是嬴政写的那个,第三份则是对朝中部分官员的升调任免,以补充吕不韦三人势力清除后的空缺。
李斯接替王绾升任廷尉,而王绾则升任为三公之一的御史。
宴会进入了放松阶段,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歌舞升平,鼓瑟吹笙。
昌平君向李斯道了喜,又隔着李斯朝嬴政道喜:“魏公子,啊,应该叫长安君了,恭喜恭喜,以后咱们也是同僚了,要多多照顾啊!”
魏如虽然是魏国公子,但是秦国求贤若渴,朝堂氛围和谐,并不会受到排挤,只要有能力,想做丞相都可以,昌平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他本是楚考烈王在秦国做人质时与秦国宗室女子所生,后来楚考烈王回国做了楚王,没有带走这个儿子,昌平君就由秦国抚养长大。如今官拜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是秦王左膀右臂,又是秦王的表叔,可以说地位非同小可。
但是这个人完全没有架子,非常亲民,跟谁都能打一块儿,是个非常典型的和事佬,老好人。
嬴政受了他的祝贺,出于礼节,回敬一樽酒。
昌平君阻拦道:“你没吃早饭不要喝酒,先吃点东西。”
李斯也打哈哈道:“相邦说的是。”
两道视线落在嬴政身上。
嬴政看着这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挪开了目光。
昌平君在秦国攻打楚国时,造反自立为楚王,背后捅刀,使李信伐楚大败而归。
李斯在他死后跟赵高篡改遗诏把大秦搞得疮痍遍地二世而亡。
嬴政此刻十分不想看到这两个东西。
第19章 那就让它嫉妒吧
正巧,一个宫娥走过来,将食盘中的一碗粥放到了嬴政面前,恭敬道:“大王说公子未用早膳,先用些粥再用别的。”
嬴政颔首:“知道了。”
宫娥退下了,嬴政端起粥送到唇边,感受到赵政投过来的视线,他一顿,抬眼向王座那里看了过去。
赵政正在和身旁的侍官说话,并没有在看他。
嬴政微微皱眉,他可不觉得刚才那道目光是错觉。
昌平君和李斯换了个位置,凑到嬴政身边,道:“这是什么粥,好吃吗长安君?”
嬴政微微避开他,浅尝辄止,“甜的。”
昌平君道:“麦粥?为什么是白色的?”
李斯及时解释道:“大王一直有胃疾,这是药粥,放了山羊乳和蜜浆慢火炖的。”
昌平君了然道:“原来如此。回头我也炖炖看,李斯,你家不是养了两头羊吗,有奶吗?”
李斯几欲以头抢地,大秦的相邦!你能不能在外国人面前有点相邦的样子??
昌平君道:“好吧,看来没有。那宴饮完了你陪我去集市上买吧!”
李斯:“……”
默默摸了摸身上干瘪的小荷包。
.
宴会结束,群臣兴尽而归。赵政喝醉了,由侍官扶着去偏殿休息。
嬴政倒是没醉,他原本就没喝几口。出了咸阳宫,一个侍官拦住他:“长安君,大王命我等送长安君回去。”
宫门前九十九道长阶铺到广场中,旁边停了一驾华丽的御辇,显然是秦王才能乘坐的。
嬴政扫了一眼,道:“不必了。”
他往别馆的方向走去。
而另一边。
说是醉了酒的秦王,此刻十分清醒地来到了大狱。
这里是关押要犯的牢狱,牢房用玄铁做成,四周都是机关,狱守全是精心培养的死士,任何人想来劫狱就是一个死字。
赵政在大狱最深处的牢房内见到了吕不韦。
老人虽然落魄,却丘壑犹存,他正坐在案前捧卷而读。
赵政来了,他还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君臣之礼。
赵政坐在软席上,没有让他起身,他拿过案上的竹书,扫了一眼,看不出神色:“吕氏春秋啊,仲父还在惦记这个呢。”
吕不韦道:“为往圣继绝学,自当不遗余力。”
“说得好。寡人也很欣赏这些上古遗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仲父死后,寡人准你的门人继续编著此书。”
吕不韦行礼:“多谢大王。”
赵政道:“仲父一向多谋,还能为寡人解一次惑吗?”
吕不韦恭敬道:“大王请讲。”
“有一个人,他瞒着身份在寡人身边,不想与寡人相认。仲父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吕不韦笑道:“以大王之聪慧,似乎不该为这种小事困扰。大王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坦白,再不济,也可以用刑。”
赵政道:“寡人不忍伤他一丝一毫。”
吕不韦道:“世上竟有人连大王都不忍心伤害吗?”
赵政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很奇怪?”
吕不韦摇了摇头:“君王无情,大王,这会成为你的软肋。”
赵政抬眼,“是啊,仲父说得对。所以,该当如何?”
“倘若此人心如铁石,唯有杀字可解。”
“若不是呢?”
吕不韦道:“依旧只有杀字可解。”
赵政敲着脸侧,陷入了沉思:“或许吧。可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寡人不能承受他再死去一次。”
吕不韦苍老矍铄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光芒,“大王说的是,长安君赵厘?”
赵政以沉静而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吕不韦笑道:“大王幼时便一直念念不忘,凡是与赵厘有关的,大王都格外上心。能让大王都不舍得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说起来,倘若赵厘在秦国的朝堂,仲父之名,怎会轮到老朽来当?”
赵政道:“寡人并不想让他涉足朝堂。”
吕不韦道:“长安君淡泊名利,远离这些是非也是好的,权势这个东西,沾上了就很难脱手。”
“就像仲父?”
吕不韦但笑:“是啊,就像老朽。”
赵政垂眸,良久,他道:“罢了,这世上没有人能给别人答案。我为仲父准备了美酒,仲父好好享用吧。”
吕不韦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他知道免不了一死,只是想不到会这么轻易罢了。
在秦国,谋逆是要车裂诛三族的大罪。
吕不韦拜谢,然后他望着走到门边的赵政,“臣有一个疑问,大王能为臣解惑吗?”
赵政头也不回,淡淡道:“说吧。”
“大王对赵厘的感情,大王一定心知肚明。臣想知道,倘若有一日,赵厘做了和臣一样的事情,大王彼时,当如何自处?”
赵政站在原地,一袭白衣在烛光中静静浮动。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默然良久。
“除了感情,大王已经拥有了一切。”
赵政终于出声,声音平缓而沉静:“仲父是想让寡人不要太贪心吗?”
“一个人若得到了至高的权力,还能拥有一份忠贞的感情,恐怕连上天都要嫉妒。”
赵政淡淡道:“那就让它嫉妒吧。”
吕不韦目送那道清瘦的身影离开。这少年已经长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敬仰臣服。
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君王,但是那一天,吕不韦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见,倘若这少年陷入情海,那整个秦国都将随着他沉浮。
古今多少英雄,几人过情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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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狱后,赵政一切如旧。但是周围的人明显感觉到有些地方变了。
比如,秦王有点什么事就捎上那个长安君,游猎要带着,宴饮要带着,赏花要带着,连朝堂上都给他弄了个十分特别的位置出来。
这无疑是在表示某种恩宠,然而秦王和长安君之间又非常的诡异。
比如,他们在朝堂上从不说话,两个人都是听朝臣们打嘴仗,然后神色出奇地一致——就像在猎物背后的虎狼一样,静静地注视、思考,讳莫如深,高深莫测。
不在朝堂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见面,除了一些活动,谁也不会主动找谁。
偶尔路上碰到了,长安君微微拱袖,秦王则沉默颔首。
总之,这两个人,非常怪异。臣子们闲暇之余都在七嘴八舌地猜测,连李斯和王绾这两个政见向来不合的人,聊到这个话题,都能破天荒地说个半个时辰,奇了。
这一日,秦国迎来了开国以来最奇葩的一次朝议。
这个事儿吧,说来话长。
前不久,吕不韦谋逆一事彻底查清,拨出萝卜带出泥,涉及其中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清理。
吕不韦饮鸩自杀,成蟜撞壁而死,赵太后二犯,但是还是厚脸皮地活着,被赵政变相幽禁,不得踏出甘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