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中赵政拢了拢披风,浅浅的眸子望着嬴政,语气淡淡:“夜深人静,秦宫森严,你最好不要乱跑。”
嬴政垂眸笑道:“大王在关心魏某?”
赵政冷嗖嗖的:“我只是担心你被禁卫当做刺客乱箭射死,先生的遗物无法托付。”
提起了先生,赵政脸色缓和许多,他扫了眼魏如:“既然这么清闲,明天到郑国那儿做监工吧。”
嬴政恰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
话落,赵政从嬴政身边走过。恰好一阵风吹过来,他身前戴着的百岁锁泠然作响。
嬴政在那一瞬抬头看了眼,月色下的银饰像镀了层霜。
嬴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少年清朗的声音:“对了,寡人明天到郊外送你一程。”
赵政回头看着嬴政,朝他微微一笑,“明日蒙骜领兵攻打魏国,寡人顺个路。”
嬴政提着灯,回以一笑:“那烦请大王转告蒙骜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赵政冷冷看了他一眼,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离开了。
嬴政倚住了宫门,玄衣在风里翻飞。他转了转手里的宫灯,迷离的灯光照亮了这昏暗的角落。
这里的事情瞬息万变,已经与他原来经历的相去甚远。蒙骜是在攻打魏国两年后去世的,四朝老将,三代仕秦,蒙氏当得起一个忠字。
能得到他如此评价,也是不易了。
次日,咸阳城郊。
赵政在点将台为将士们送行。
黑压压的秦军往旷野上一战,气势吞灭山河。大秦铁骑,被甲执锐,数万人的眼睛,虎狼般的注视,都一瞬不瞬地落在秦王身上。
然而那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在这样的注视下,气势不减反增,隐隐带了一身的兵戈锐气。
六国军士见了秦兵无不退怯,因为秦国按照军功封爵分赏,而记录军功的办法就是人头。
杀一人,便将头颅砍下系于马上。秦兵所过之处,血流漂杵,伏尸百万,漫山遍野的尸体,一个整的都没有。
他们的烈马上悬挂着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马蹄踏来,杀气泼天,那场面黑压压一片,比人间炼狱还要恐怖。只要见过一次,终生都是噩梦。
所以有的人宁可死在沙场,也不想再与秦兵交第二次手。
不远处,魏国公子的车马停在郊外的驰道上,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开了帘子。大军出征,浩荡东去,地面都为之震动。赵政目送蒙骜离去,才缓步走下点将台。有宫人上前为他披上庄严肃穆的黑色披风。
虽然赵政说是来顺便送魏如一程,其实就是给敲打敲打,魏如这身份,再过十辈子都不够格让他亲自送。
嬴政心里也是门清儿,他看完了热闹,主动下车去找赵政。
跟小孩斗斗嘴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赵政对他无计可施,只能拿眼神剐他的时候,非常可爱。
赵政一脸“看见了吗寡人打你的魏国去了”的样子,虽然没有表情,气势却很凌人。
嬴政故作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赵政下意识拨弄着身前的百岁锁,扬眉道:“有韩赵在,魏国还可以撑个四五年。这么一想,是不是开心一些?”
嬴政道:“秦王抬举魏国了。不过魏国国都大梁,易守难攻,不可强来。”
赵政:“哦?”
嬴政稍稍斜了斜身子,仿佛说什么秘密似的,小声道:“建议用黄河水淹。”
赵政:“……”
这个人是来通敌卖国的吧。
见赵政神色冰冷,嬴政拿出一份图卷,大摇大摆地清了清声音:“这是长安君留下的泾渭渠的计划图纸,恰好与郑国不谋而合,某这就送去,秦王请回吧。”
赵政的目光落在卷轴上,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道:“备马,寡人亲自送送魏公子。”
两匹白马转眼牵到二人面前。
魏如这个人,骑射之艺不太好,没少被魏国王子王孙们笑话。让他骑马去郑国那儿上任,估计到了就可以直接入土了。
赵政径自打马前行,展开手中的图卷,边走边看。
嬴政很快跟上赵政,手里转着一支路边采的金丝菊。
赵政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嬴政道:“大王有什么疑问?”
赵政冷哼一声,离嬴政远了一些。本来想整整魏如,结果对方的骑术变好了,他当然有些不开心。
这么想着,赵政拿着卷轴又离远了些。
然而这两匹马大概是老相识,一直不停地凑到一起,两个人本来隔得挺远,走着走着就贴一块去了。
赵政非常不悦,每次都要勒马调头,走得远远的。
嬴政则只是满面春风地在花丛里走,看见赵政就笑一笑,他觉得赵政这个生闷气的样子有些可爱。
就这么别扭地到了郑国正在施工的地方。
说起这个水渠,还有点来头。弱小的韩国紧邻秦国,经常被秦国欺负,秦国隔三差五就敲它们两块地,一不开心了就打两下,就跟爸爸打儿子一样天经地义,搞得韩王特别郁闷。
郁闷之余,一个蠢货提出一个建议,说秦国它水利不行,把咱们的水利专家郑国派过去给他们修渠,这么大的工程,耗费财力物力人力,让它秦国没精力打咱们。
美其名曰,疲秦。
韩王脑子一抽,赶紧把郑国连人带行李打包到秦国,不疲秦你就别回来了!
于是郑国去给人家修渠,修了没多久,被人举报,说这家伙是间谍,来疲惫咱们大秦的,把他砍了!
郑国为自己辩解说,我一开始确实是奉命疲秦,但是这个渠一旦修成,对于韩国来说不过是多混个几天体面日子,对于秦国来说,却是万世之功。
秦王赦免了他,让他继续修。后来的确如郑国所说,这道渠将滚滚泾水引入浩荡平原,灌溉之地四万余顷。粮食产量飙升,关中因此成为千里沃野。
不过这是后话了。
嬴政给郑国的图纸是后世改良的版本,更加稳固和长久,郑国看到之后大为欢喜,要拉着嬴政秉烛夜谈,被嬴政拒绝。
玩玩儿权谋政治他还可以,这方面就算了。
第16章 人生的机遇
嬴政骑着马走过田垄间。
正是秋收时分,田野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农人。男人们做重活儿,女人们在树下织布,倒点水,送送饭。
垂髫稚子们在垄边斗着蛐蛐,一只大黄狗蹲在旁边睡觉。嬴政的马走过来时,它警惕地抬起头,耳朵竖了起来。
嬴政下了马,在垄边拾了一穗遗落的黍。几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衣服到玉饰,从发梢到指尖,这个人真是无一处不矜贵。小孩子们想和他说话,却又不敢。
原野上升起了淡淡炊烟,远远地没入云深处。
倘若外面不是金戈铁马,伏尸千里,一眼望去,还以为这世上所见都会是这么安静的景象。
嬴政搓着手里的黍,送了一粒含在嘴里。
没什么味道,咬碎了反而有些涩。
一个小孩道:“那个不能吃。”
嬴政道:“嗯,的确。”
小孩看他眉目温柔,壮着胆子凑了过去,“娘说,这些都是要纳上去的,不能吃。”
嬴政顿了下。
“娘说要给打仗的人吃……为什么要打仗,什么时候能不打了呀?隔壁家王伯伯去打仗,我娘说他回不来了。怎么会回不来,是太远了吗?”
嬴政将手里的黍装进锦囊,放在孩子手心,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够说得清。百姓有百姓的不易,君王有君王的苦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不远处,十几匹马扬尘而过。马上是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各自拿着兵器,往东面疾驰而去。
嬴政眯了眯眼,忽然脸色微变,立刻上马离开。
赵政这次出行完全是临时起意,虽然带了郎中令李信,但也不过百来人。刚才那几个,一看就是刺客。
另一边,郑国渠的公舍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痕迹。
公舍前的空地上,年轻的郎中令用一件披风罩在了赵政,带着他策马奔出重围。他肩上已经中了一箭,却依旧淡定地将手中的银霜长.枪一挽,格挡住身后飞来的铁链弯刀。
铁链将枪绕紧,尽头的刺客猛的一收,试图将它从李信手中夺出,然而对方力道之大,竟是纹丝不能撼动。
大秦郎中令李信年少习武,深谙兵法,果然名不虚传。他们派出了十五个顶尖的刺客,和这百来个宫中禁卫交锋,硬是一点上风都占不到。
其余刺客都被拖住了手脚,此刻追杀李信和赵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用弯刀,削头只在瞬间,另一个用箭,准得无话可说。
李信一个对俩,中了箭还能从包围圈中杀出来,实在强悍。
秦人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
李信的霜雪枪与刺客的弯刀绕在一起僵持不下,另一个刺客见状立刻迂回到旁边,弯弓搭箭,对准了李信护着的人。
就在他要出箭的一瞬,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
箭客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刻侧身一躲。虚空中一支霸道的白羽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