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原先想不通的地方,现在都通了。他想不到先生足不出户,竟能将事态洞察至此。
魏如购置新衣服,是为回国做准备。
故意装作腹痛,躲开了和赵迁的冲突,是避免被卷进来。
一反常态的大方也得到了解释——他要陷害先生,心中愧疚,所以怂恿他买那么贵重的百岁锁,还不惜往里添钱。
赵政望着地上光滑的黑色石砖。
他看见了自己稚嫩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被这么亲近的人背叛,这种背叛对他没有造成伤害,却深深伤害了他所爱的人。
他不由得望向先生,可是他没有在先生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无法看透先生的神色,他不知道先生是不在意,还是太镇定,又或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背叛。
最后的猜想让赵政的心揪着一般地难过。
正在此时,又有人过来请见。
赵王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
他还真不知道,他这个弟弟一出事,能惊动这么多人出面。有求情的,有中伤的,这次来的更是排面极大——平原君赵胜。
不等他传见,赵胜已经自行入内,略一行礼。
赵假乐得心里开花,用回国为条件招降魏如这主意就是平原君出的,他刚刚还在为赵厘说的话头痛,转头平原君就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赵胜进门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向赵王请示说:“臣听闻大王要以重罪处置长安君,窃以为不可。”
赵假:“……”
赵假懵了,他觉得赵胜是不是糊涂了,心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胜道:“现在六国都知道长安君善待质子,广招贤才,且这些贤才都举荐给了大王,毫无拥权自肥之意。大王如此处置国之栋梁,不顾手足之情,岂非自毁长城?以后赵国在六国中得威信何在?如今秦国求贤若渴,难道大王要把社稷之才都赶到秦国去,使秦国壮大吗?窃认为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丹微微低头,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
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是他的本意是削弱赵厘的影响,当然,如果能搞死就更好了。既然赵胜敢出来做说客,那他想必有办法顺自己的意。
他谦逊道:“叔父说得对,此事就交给叔父处理,散了吧。”
“谢大王!”
“大王英明!”
无声的交锋就这样结束。赵假想和平原君说话,大概是要质问,但是被赵胜身边的侍卫轰走了。
燕丹本想和赵政一起回去,也被嬴政打发走了。
太子赵偃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扯皮,全程一句话都插不上,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儿子白被打,不服气得要命。但碍于赵胜在嬴政身边,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先行告辞。
殿前的长阶上,赵胜和嬴政边走边谈话。
赵政则跟在嬴政身后。
赵胜已经很大年纪了,两鬓霜白。他在寒风中看着嬴政,摇了摇头:“长安君真是变了个人哪。”
嬴政道:“叔父依旧不减当年。”
他来这里见赵王前,就知道这种点子不是赵假那个蠢货能想出来的,恐怕另有他人暗中谋划。他赌是赵胜,并且让人给对方带话。
用魏如回国的事来威胁他。
嬴政派去的人告诉赵胜,说他的计谋已经被长安君看破,长安君会向赵王明言,倘若到时谁为魏如回国进言,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赵胜因长平之战决策失误而受到了多方面的挤压,他的处境并不轻松。赵厘动摇了他原本就岌岌可危地地位,他才想了这么一招出来。
然而,赵厘已经将他的计谋看破。倘若他到时不兑现对魏如和赵假的承诺,二人只怕会反咬他一口。
但是一旦兑现,就更给赵王提供了清洗他势力的借口。
所以赵胜觉得,与其便宜赵假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不如他先打自己的脸,救赵厘于水火,还有一丝冰释前嫌的可能,即便不能拉拢,至少不可成为敌人。
顺便也把赵假彻底逐出权力中央,免得他日后搞事。
赵胜偷鸡不成蚀把米,摆摆手,暗示道:“老了,脑子糊涂了,贤侄海涵,海涵哪。”
嬴政垂眸看着这个曾经名动四方、与其他三公子一起搅动七国风云的老人,温声道:“赵厘只求自保罢了,叔父安心颐养天年,不必惊慌。”
赵胜连连点头:“你是好孩子……聪明又识时务,倘若如今的赵王是你,秦国焉敢东出?”
嬴政道:“叔父,慎言。”
赵胜摆手,在高高长阶上望向天空的尽头:“这天下大势,谁能阻挡啊……听说秦王病危,恐怕不久于人世。秦国太子安国君不足成事,赢异人……倒是有些东西的,只是不知是否能成为一个雄主。秦国只要再遇一位如孝公那般的雄主,一旦东出,必将横扫六合!然而,谁又能看到以后的事呢?鹿死谁手,叔父老了,恐怕见不到了,哈哈……”
嬴政敛眸,眼底的笑意暗了下来:“叔父好好休养,会见到的。”
即便见不到,也已经预见到了。
第10章 翻墙小能手
到了石阶尽头的广场,赵胜颤巍巍地登上他的马车离开了。
嬴政站在原地默然良久,直到赵政拿着大氅走过来试图给他披上,他才回神。
赵政还不够高,没法把大氅披到嬴政肩上。嬴政半蹲下来由着赵政给他披上。
赵政站在嬴政面前,小手给领带打结。
嬴政道:“哭什么?”
赵政垂着眼,眼睛和鼻子已经红了。他带着微弱的哭腔道:“学生没哭。”
嬴政低头去看他,“骗人。”
“先生……”赵政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他,眼泪落在墨绿的大氅上,最终杳无踪迹。他低声道:“先生,我很难受。”
该怎么言说这种奇怪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难以克制。一想到先生险些因他受重罚,或许会连命都保不住,他的心就像是被勒紧了一般,难过到了极致。
赵政贴着嬴政的发鬓,颤声道:“先生,你不能有事。”
嬴政揽起大氅,将赵政裹起来,抱住他凉透的身体,温声安慰:“这不是没事吗?跪在地上那么久,回去喝点热汤,我让人煲了……”
话未落,赵政却从嬴政怀里脱了出来。嬴政抱着他的手倏然落空,微微蜷了蜷,他低声道:“怎么了?”
赵政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身前。
嬴政隐隐知道他要做什么,想要把他扶起来,却被赵政微微躲开。
“学生,”赵政的声音带了颤抖,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过克制,他道:“学生想要出师。”
嬴政道:“不必如此。”
他知道赵政是想和他划清界限,不想再牵连他。
但是不必。
嬴政道:“你在赵国也待不了多久了,我也没有几天可活了,无妨的。”
赵政猛的提高了声音:“先生不要说这种话!先生长青!”
嬴政默然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别过头去。他知道赵政的脾气,一如他了解自己。
果不其然,他听见赵政说:“先生不答应,学生在此长跪不起。”
嬴政摆摆手,懒得和这个倔强的小孩折腾了,“行,随你,起来吧。”
赵政站了起来,“学生……我会和母亲离开别院,不会再打扰先生。”
嬴政:“……”
这么认真就过分了。
“我很喜欢先生,所以不希望先生外出任何事。这一次有平原君为先生求情,倘若有下次,谁能保护先生?之前跟随先生学习帝王术,今天才见识到朝堂上的博弈并非如纸上那般简单儿戏。先生身在王室,处处都是危机,留学生在身边,会成为他人针对的借口。学生不想连累先生。”
竟是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话。
嬴政沉沉望着他,半晌,才平静道:“书快要写完了,到时候我让人送给你。”
赵政没想到他会谈起这个,低着头道:“学生不会再收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生将这些道理教给了我,却为什么从不想想自己?”
“因为你……”嬴政斟酌着用词,“对我来说,很特别。”
赵政抬头看着他。
他第一次见到先生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有些纠结、有些顾虑的表情。
若是往常,他应该是很开心的。可是此刻,他只感到无比难过。
他是特别的,可是他会给先生带来麻烦,带来困扰。
“先生这么说,学生很开心。”赵政勉强笑了笑,“所以学生更不能连累先生。”
嬴政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眼神,“也好,能狠下心来,也是一件好事。”
顿了顿,他背过去,“你走吧。”
赵政沉默着望了他一会儿,他多么舍不得眼前这个人,可是又不得不离开他。他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力量,终于知道什么是“君王一怒而天下惧”。
一个人的生死盛衰,全掌握在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间,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君王。
可他还只是个质子,他没有能力去保护先生。他只能用另一种伤人伤己的方式,作为另一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