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赵假请见的禀报。
赵王让赵假进来。
赵假一进门,立刻就跪地上了:“臣弟听说侄儿赵迁被燕秦质子打了。”
赵王哼了一声,“是啊,一个个的都是祖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打我孙子,还不能罚,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燕丹翻了个白眼,赵政轻轻拽了他袖子一下,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燕丹只好低下头。
赵假道:“依臣看,同龄人之间,有点小打小闹也很正常,只是下手没轻没重的,太不懂事。”
赵王盯着他:“那寡人不该罚他们了?”
赵假道:“罚!必须罚!只是,臣弟听说,平时公子政和公子丹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一个好读书,一个好任侠,都是栋梁之才,怎么会突然出手打人呢?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赵王眯起眼,好啊,赵厘上次用这个整你,你这回还学会以牙还牙了?
赵王就坡下驴:“如此说来,也有道理。他们两个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赵假立刻道:“长安君赵厘近来对质子们颇有照顾,秦公子政还住进来他府邸的别院,这关系不可谓不密切。一个赵国宗室,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对一个秦国的质子这么好?倘若是他挑唆赵政他们殴打王孙,那就是阴谋不轨啊!”
赵王道:“说得有些道理,但是小弟为人和善,寡人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赵政,你说说,为什么和赵迁打起来?”
赵政双手拱袖举过眉目,道:“王孙不知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我等背后非议于他,便带人在集市上围截我等,我们争议了几句,不知是谁先出了手,就打了起来。请大王明鉴。”
“那你们有没有非议他?”
赵政:“从未。”
“你要如何让寡人相信你的话?”
赵政抬起头。
这并不是如何让赵王相信的问题,而是赵王心底选择相信哪一个的问题。
如果赵王有心整治长安君,他说得越多,只会引起赵王更多的反感,更加坚定赵王的决心。
如果赵王相信长安君……作为一个君主,他会相信长安君吗?
答案太明显了。
他不能去猜测赵丹的心思,更不能妄图去改变赵丹已经相信的事情,除非赵丹是非常冷静的明君。然而作为一个王,赵丹明显资质平平。
赵政道:“大王心中自有定夺,政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
赵王不由得看向这个清瘦的秦国质子。眉目清秀,腰挺得很直。年纪虽小,却非常聪明,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度。
可惜了……可惜了上面还有父亲祖父,未必能熬到坐上王位的那天。
赵王道:“传长安君赵厘过来。”
话未落,宫门前已经有人来禀:“长安君赵厘请见王上。”
“让他进来。”
宫门外,嬴政脱去大氅走了进来。
赵王道:“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
嬴政道:“臣弟是来请罪的。”
“哦?”赵丹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漆案,“小弟何罪之有啊?”
“臣弟近来过于纵容这些质子,以致他们闯下大祸,所以过来请罪,弟任凭王兄处置。”
赵丹看了他一眼:“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没什么。不过你近来,确实和他们走得过近,难免让人生疑……寡人打算将饶地划给你做食邑,你看如何?”
长安君现在的食邑是一块富庶之地,人口众多,能够缴纳的赋税也多,食禄自然不菲。赵丹所说的饶,是赵国一块偏僻的山地,人烟稀少,没几户人家,能够享有多少食禄,就很难说了。
嬴政道:“无功受禄,岂能心安。臣弟请王兄收回臣弟所有食邑。”
赵丹轻轻冷哼了一声。
他刚才不过是试探,没想到赵厘却以退为进,这让他很不爽。
赵丹扫了赵政和燕丹一眼:“我听赵迁说,这两个孩子背后说他的坏话,今天在集市,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丝毫不顾及王室体面!但是,赵假刚刚还替他们求情,说他们知书达礼,是听信了有心人挑拨才会如此……按照法律,殴打王孙,是重罪,要处以肉刑。可是,他们是燕秦的王子王孙,寡人不好处置,你看,该怎么办?”
这就差直说让赵厘去替了。
嬴政微微垂眸,“臣弟愿代之受罚。”
赵丹颜色稍霁。
肉刑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以赵厘这病恹恹的身板,承受肉刑,等于要他的命。
兵不血刃不说,这还是赵厘自愿的。赵丹对此非常满意。
一开始他还能纵容赵厘,现在,赵厘的声望都快要高过他了,他不得不对这个脱胎换骨般的弟弟起了杀心。
赵政也是立刻想到长安君的身体,忙求情道:“长安君久病沉疴,如今越发虚弱,经不得……”
嬴政厉声打断了他:“赵政!”
赵政震了一下,猛的抬头看向嬴政。
这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无数次地想问先生,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名字,为什么从未听先生开口说过?先生从来都是叫他小孩,再正式一点,会叫他公子政,但是从未完整地喊过他的名字。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听见“赵政”这两个字从先生口中说出来。
威严,震慑,不容拒绝。
嬴政没有看赵政,他抬袖:“弟任凭王兄责罚。”
赵政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在一个已经认了死理的人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偏偏要动摇一个人心里的成见,除了语言,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沉默的片刻中,外面又传来通禀。
“魏公子如求见王上!”
赵王不禁皱着眉啧了一声,赵厘一出事,他这宫里就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让他进来。”
赵政不禁一怔,魏如过来做什么?这件事从始至终与魏如无关,他过来求情吗?难得他那个性格,还能站出来说话……只不过更加雪上加霜罢了。
魏如很快进了大殿,向赵王行礼。
赵丹道:“魏公子也是过来求情的?”
魏如略一顿,看向了离他不远的赵假,他收回目光,镇定道:“不,我是来告发长安君的。”
“哦?”赵丹扫了他一眼,“说说。”
“长安君挑唆指使燕丹和赵政殴打王孙,我是听见了的,特来作证,请大王严惩之。”
话落,大殿中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如身上。
燕丹震惊,赵政惊讶,嬴政微微眯了眯眼,仍是不动声色。
赵假低着头,一看就是在偷笑。
魏如被盯得浑身发毛,他连看都不敢看赵政。但是已经上了贼船,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毕竟成功的诱惑是巨大的。魏如不得不挺直了腰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
一片寂静之时,燕丹直接暴起,大怒道:“魏如!你在放什么屁?!长安君待你不薄你居然陷害他!你……”
“燕丹!”赵政将燕丹拽回身边,他也是懵了,完全没想到魏如竟然是过来落井下石的。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你别再说了……魏如应该是被赵假收买了。我们帮不了长安君,只会越说越乱。”
燕丹气得说不出话。他现在只想把魏如揪过来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他小声喃喃:“长安君人这么好,难道没人能帮他吗?”
“有……”赵政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原君赵胜。但是先生与他来往不多,他愿不愿意出这个面,很难说。”
平原君赵胜,与春申君、信陵君、孟尝君齐名的四公子之一。当今赵王的叔父,门客无数,势力庞大,左右着赵国朝政,赵王对此人既忌惮又依赖,是个非常棘手的人物。
只是平原君长平之战决策失误,导致赵国国力大减,已经退居幕后,不怎么在朝堂露面了。
魏如说完后,赵王一副沉思的样子,没有回应。
这是一件小事,但是背后折射出来的各方势力的博弈却可以窥见一二。
赵假被夺去食邑和亲信后一直不服,他暗中等待机会,想要将回一军。他朝魏如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赵厘最近照顾质子的事迹在六国广为传颂,声名鹊起,不少人都投奔到他府邸做宾客舍人,这已经引起了赵王的敌意。
赵厘是王弟,这个身份,加上名声,拥趸一多,借机行谋逆之事也不是不可能,赵王顾忌的就是这一点。
赵假只是借了东风行事罢了。话说回来,这个主意,还是平原君赵胜给他出的,回头还要感谢他一下。
大殿中还剑拔弩张,赵假已经在考虑送什么礼物了。
赵王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魏如和你也算关系密切,他所说的,你认吗?”
所有人都明白,就算赵厘不认,赵丹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必定按头让赵厘承认。
嬴政抬眼,望着赵丹:“不认。”
“哦?”赵丹避开了嬴政的视线,“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吗?”
嬴政道:“臣弟以为,是有人向魏如许诺,只要他作伪证陷害臣弟,便以告发有功为名义,恳请大王送其回国。王兄尽可处置臣弟,弟死不足惜。只是到时倘若有谁以此为魏如进言,还请王兄严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