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断裂的骨头。
生着极其眼熟的嶙峋骨刺,骨刺的末端因为长期埋在土里而被风化的有些参差不齐。
他看着那截东西,再看看面前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心里泛上来一点毛骨悚然的寒意,像是有人往他心口轻轻吹了口气。
善行蠕动着身体,借着手肘将自己拱坐起来,神宫寺泉冷不丁地突然出声:“如果当初,我同意了那个将髭切放逐到战场上的建议,你们会怎么做?”
他说的是当初髭切刚刚暗堕时,他前往万屋与善行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善行当时告诉他暗堕无解,要么直接将髭切碎刀,要么将他放逐到战场上去靠屠杀溯行军获得它们体内的浊气活下去。
神宫寺泉乌黑幽深的眼珠微微转动,盯着善行,那对眼珠里一点活气都没有,看起来有点渗人。
善行倒也坦荡,拿脚蹭了一下焦黑的地面:“说起来很抱歉,但是大多数会在实验里死掉……唔——”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大和守安定一刀鞘拍了回去,付丧神下手一点没留力,善行的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他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还混了两颗牙齿。
神宫寺泉听了回答安静了片刻,髭切就站在他身旁,对于自己曾经凶险的命运不以为意,反而笑眯眯地用手指轻轻碰了下神宫寺泉的脸颊。
一触即分。
不含一点儿暧昧,却带着极其的亲昵和温柔。
神宫寺泉犹豫了一回儿,伸手抓住那只戴着手套的手,闭着眼睛在上面轻柔地亲了一下,低低说:“我……对不起。”
髭切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审神者小心翼翼的动作,银白的睫毛翕动两下,他此刻的气场温柔的简直有些不像是斩鬼刀该有的。
温情只是短暂的插曲,天边的乌云沉沉压下来,仿佛是顷刻之间,天地间本就黯淡的光线就愈发衰弱,有腥臭潮湿的风席卷而来,风里带着兵戈的金属气味。
髭切抬起眼睛,向着遥远的天际望去:“他们来了。”
神宫寺泉看着那片云如漩涡般汹涌压下,从加州清光手里接过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付丧神们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在战场上纵横来去的刀剑们整齐划一地横刀上马,马蹄在松散的土地上踏出一个个脚印。
前方刮来的风愈加猛烈,比刀锋还尖锐,撕扯着单薄的衣料猎猎作响,神宫寺泉捻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通讯器,目视前方,神情凝重:“一军,随我冲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伊邪那岐的加持下,瞬间响在了所有付丧神耳边,战马嘶鸣,随着当头一骑如箭射出,无数的付丧神跃马紧随其后,在雷声般轰鸣作响的马蹄声里,如楔子般狠狠扎进了平原腹地!
从天空望去,大地上如同划出了一道浑浊的灰烟,这烟从平原南端一路迅疾地扑向北段,像狼群的利爪扣住了满目疮痍的贫瘠大地,又如潮水将要席卷世间一切丑陋脆弱的东西,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堵黑色的高墙。
就算是最有战斗经验的审神者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溯行军。
无数长着怪异骨刺的畸形兵器站立在无垠的旷野中,他们的数量多到可以称得上是遮天蔽日,浓郁的黑色浊气纠缠成乌云,沉沉压在天际线下,他们骑着同样狂躁不安的马,在最前方的是高大的大太刀,空荡荡的眼眶里只有暗红色的鬼火在幽幽跳动,口中叼着苦无的骨蛇在上方如幽灵般游走盘旋,落下一簇簇腐蚀性强烈的黑色火焰。
这堵墙壁和地狱的大门也没有什么区别,而神宫寺泉在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中眼睛一眨不眨,向着那些逃脱刑罚的地狱恶鬼冲锋而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算是黄泉的大门,也要绝不停歇地冲进去!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鼓荡,血管里的液体疯狂奔流,他根本不会刀术,却在这振长刀上做了最尖锐的那一点刀锋。
“杀!”
带着血腥气的呐喊从喉咙里撕扯出来,携同着身后的所有付丧神的声音,山呼海啸般震荡出去,一同捅向了面前的壁垒。
那只狼爪狠狠扎进了前方黑铁的壁垒里,于是在黑色与灰色里,瞬间绽放开了明艳的猩红。
冲锋是绝无后退之理的,长距离的奔袭后,战马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马匹和马匹嘶鸣着撞击在一起,刀锋和刀锋锵然出鞘,在和自己同类的厮杀中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安排在一军冲锋的付丧神都是大太刀,他们的任务就是凿开敌人的防守,哪怕是撕开一道防线也好,长刀在他们手中挥出厉厉风声,凶狠地劈向对面沉默的溯行军,敌我的鲜血霎时间就铺洒开来,又被马蹄踩在乌黑焦糊的土壤里,为干燥的土地不断添加着湿润水分。
叼着苦无的骨蛇嘶嘶鸣叫着从天上扎下来,尚未投入血腥的战场,就被对面大太刀身后轻盈跃起的短刀拦截在半空。
和战斗大开大阖每一刀都要卷出罡风的大太刀不同,短刀们的战斗如同毒蛇的绞杀,危险而无声无息。
他们在半空交锋,拦下送向自己同伴心口的刀刃,转而将自己的刀锋贴向敌军的脖颈,旋转踩踏着同伴和敌人的身体飞跃起舞,薄薄刀光好像只是一个错觉,每一次出现却必然会带起一蓬血花,仿佛无数隐匿在暗处的幽灵。
血肉和骨骼被马蹄踩踏着,松散的土地变得坚硬凝实,神宫寺泉用灵力包裹住自己,处在暗堕边缘的灵力失去了对溯行军的威慑作用,用于自保倒是绰绰有余。
马匹的冲锋是不可能中途停下或转弯的,它们携千钧之力冲入敌阵,就只能像是利箭一般直冲到底。
但是溯行军的数量多的超乎他意料,想来时政这么多年无意的放纵让他们积攒下了深厚的家底,髭切他们护着他在血腥和交错的刀锋中奔驰了近十分钟,他终于找到了那处防守特别严密的地方。
溯行军形成的阵势很像一只弯弯的月牙,两边薄中间厚,这是用以应对骑兵的好阵型,等中间厚厚的人墙拖住骑兵后,两侧就可以凭着高机动包围被拖住的骑兵,然后从外围将之一点点蚕食掉。
“主殿!他们开始包围了!”最活泼的乱藤四郎踩着马头奔驰过半个战场,在石切丸会意抬起的手臂上借力一踏,像一只轻盈的飞鸟一样落在神宫寺泉马上。
面容娇俏的少年付丧神眼里因为杀戮而熠熠生光,脸上尚且带着敌方腥臭的血液,漂亮褶皱的衣摆上沾满了乌黑泥泞的血,吸饱了水分的布料沉沉坠下来,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水。
神宫寺泉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抬手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那道伤口不深,但是从下颌到唇角,划过了小半张脸,刚刚擦去血,立刻就涌出了新的,最看重颜色的乱藤四郎爱娇地蹭了蹭神宫寺泉的掌心,笑容灿烂:“没关系哟,回去以后好好手入,就什么伤口都没有啦,现在,让我为您战斗吧!”
短刀俏皮地一歪头,又像是鸟儿一样乘着风淹没在了战场里。
神宫寺泉调转视线,直勾勾地看着那个防守异常严密的方向,对着通讯器那头的审神者们下令:“跟随所在本丸付丧神定位,二军入阵!”
战场上所有的大太刀身上都或深或浅地亮起了颜色各异的光芒,末日般的浮世绘里忽然飘起了雨一样的樱花,纷纷扬扬如同大雪降落,覆盖了整个战场,蒙昧清透的灵光中,刃身雪白的无数刀剑自樱花中携尖利狂风下坠,成千上万的刀剑穿透时空的屏障而来,一往无前地奔赴战场,扎进泥泞血泊和贫瘠土壤。
这景象宏大而瑰伟,简直像是高天原洒下的剑雨,樱花和杀戮交织在一起,灵光和浊气混合糅杂,地狱变中的恶鬼与高天原的神明在末世的夕阳中碰撞,形成了一幅比浮世绘更为诡丽侬艳的图画。
包围了一半的战阵再次被撕扯开来,从樱花中走出的太刀们是各个本丸的主要战力,被最顶级的那批审神者们带大的他们,有着最为丰富的经验,一振一期一振横刀斩落面前溯行军的头颅,甩掉刀刃上面的血迹,草草环顾一下环境,心中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久违的颤栗。
——这是,暌违许久的,真正的战场啊!
刀锋和刀锋撞击,每一次嘶鸣都必须要撕裂开一个人的身体,被血液和呐喊包围的心脏,连同刀剑的本性一起,嘶吼着要夺取胜利。
溯行军的包围被打破,反过来陷入了被蚕食的境地,但是这样的打法凶悍暴戾,伤亡每分每秒都在持续扩大,伊邪那岐用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在神宫寺泉耳边汇报着各个小队因重伤被召回的数目,首批冲锋的大太刀已经拼掉了近二分之一,而他们甚至还没能穿透这个由溯行军的数量垒起来的壁垒。
“一军七十九队,重伤二十一,中伤五十四,预计剩余可战斗时间二十三分钟。”
“一军五十一队,重伤三十一,中伤三十七,预计剩余可战斗时间三十六分钟,纠正,重伤三十二,中伤三十六,预计——纠正,重伤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