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竹林清风带来的凉意平复了“沈元”的燥意,他低垂着脑袋,没有从地上站起,他听见身边两个人的对话声似有若无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么说,”苏夜的声音清清朗朗,“你是怀疑他的失忆是因为魂魄出了问题?”
“不错,”厉初簋的话语之中愧意更深:“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沈贤侄不过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导致魂魄有些不稳,再加上后脑之中淤血作祟,所以在一时之间难以回想起自身的经历过往,这样的情况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说谎!
彻底明悟了自身并非“沈元”的灵魂十分理智地判断出了厉初簋的谎言。
周围的环境寂静了稍许。
“那么,”苏夜淡淡道:“你准备如何安置他?”
“因为涉及到了魂魄,”厉初簋有些为难道:“这样的伤势并非普通的伤势,我在出门之前,也没有料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所以也没有带上治疗灵魂的丹药,再加上人的魂魄有三七之分,其中蕴藏了诸多的隐秘,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贤侄最好还是与我一同回归青玉坛,这样也好就近医疗,杜绝更多的伤害。”
“沈元”抬起头来,厉初簋并没有看他,这道人身体高挺,形容潇潇洒洒,一举一动都带有世外之人才有的淡然与超俗,但“沈元”却绝不会认为他对于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好意,且不说他此刻已经褪去了其好友之子的身份,再加上之前感受到的,那一闪而逝,被压抑得极好的……贪婪的欲望。
半仙的魂魄啊,厉初簋的内心蠢蠢欲动起来,他素来瞧不起那些被繁文缛节规划住的修仙者,修者本身就是超然于人世之上,那些只是为了维持凡人自身生存条件而被创造出来的道德律法,居然也同样被套牢在修仙者们的头上,这本来就是一件相当荒谬的事情!
以魂魄入丹就更是一件不能被常规常理所接受的魔道之举,一旦这样的行为暴露开来,青玉坛流传已久的正道的名声,很有可能就会在他这一代的手上败落得干干净净,所以厉初簋的动作一直非常的小心,就算真的在哪里搜集了生灵之魂,也会将尾巴扫得不落一片尘埃,这些毁灭之举,它可以是妖物所为,可以是魔族所为,但绝不会是他厉初簋所为!
而这一次,他居然会在这被夺舍的“沈元”体中,感受到只有仙界才会有的仙灵之气!
仙人的魂魄又将会为他的炼丹之道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停留在升仙之前的最后一步十几年,今日就是他修道以来最大的机缘啊!
之前因为顾忌这位隐居于此的好友,在急切之中才杜撰出一个“魂魄不稳”的借口,但其实,若真是要做到万无一失,最稳妥的方法其实是……
一丝杀意在他的心底悄然酝酿。
这杀意是如此的隐蔽,它的出现也短暂犹如夜间流星,甚至是连觉醒了自己过去一部分记忆的“沈元”也没有察觉到厉初簋心态的变化,一直到苏夜扣起手指,面无表情地轻弹了一下手中的书页。
厉初簋的面容上少见地划过一丝犹豫。
“我记得,我与沈居士你初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国度京城吧?”厉初簋有些唏嘘地感叹起来,他遥想起来过去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他也是初次出得门派,因为不曾想过融入其中,所以他都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经历浊世浮沉,而那个时候,也就是苏夜选择的烙印融入的时间段,十年之前,没有一人能不为这位踏入京城的少年人的风采所震慑,就算是一直以一种漠视姿态的厉初簋也不得不降落其中,第一次选择了与自己眼中的“凡人”交流。
“我曾经邀请过你踏上仙途,”厉初簋十分诚恳道:“就算是现在,那份邀请也依然作数,而我此次下山,也是因为青玉坛中妙法长老前段时日中寿数已尽,当年我就觉得,论心智之深远、论悟性之透彻,在我所见所闻之中,无有可与你媲美之人,你天生便应该是属于修仙之人,若你此次应允邀约,日后青玉坛长老一职,吾当双手将之交付而上,甚至是……”他转头看向了呆立在一边的“沈元”:“甚至是此次所得之机缘,也并非是不能共享……”
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连厉初簋自己,也稍稍为这份十年已久的情谊感到震惊,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修仙的脸皮下是怎样的一个自私冷血的灵魂,也正是如此,他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不可思议。
可惜,若是他这一次再次拒绝我,那么……
厉初簋首次感觉到了遗憾与怅惘。
其情也真,其杀意……也坚韧凛冽,无从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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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某渡魂仙人(六)
人心的变幻,犹如天空中无所凭依的云,不知下一步何种形状,不知下一秒将要去往何处。
厉初簋现在在他面前表演的这一幕,也算是将变化的人心演绎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从一开始带着会友的好意而来,到了后来发现了蕴含仙意的灵魂,以至于因贪婪而生出了杀意,这期间的幻化,如同极光浮动,带有一种叵测未知的氤氲之美。
可惜,这并不是他能够对苏夜生出杀意的理由。
“那么,你的回复是?”厉初簋殷切地注视着苏夜,这一刻,他倒是少有的真诚地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尽管他酝酿在心中的杀机含而不露,无从捕捉。
虽然有着一个仙人的半魂,但“沈元”并非是那种能够对人心变化极为敏感的类型,但他过往的经历给了他一双警惕敏锐的眼睛,这让他意识到了厉初簋真切话语之下涌动着的暗流。
而这一切的改变,其源头便出自于自己。
他也看向了苏夜。厉初簋的到来占据了他近乎所有的注意力,这使得他几乎忽视了这位之前自己还百般猜测的“沈夫子”。在这世界上,聪明睿智的人有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
但不知为何,“沈元”总觉得这位夫子先生,并非是那么轻易就屈从于他人的人。
苏夜轻叹了口气,这也算是烙印、不,是自己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因为没有展露过任何非凡的力量,单单凭借个人的眼界与能力立足,这样最大限度地隐藏了自己的特异,使得后来进入的自己可以最大程度地施展手脚,但与此同时,也容易带来像是现在这样际遇。
“为什么厉坛主会觉得,”苏夜微微笑开,意有所指道:“自己会是那个给出了选择的人呢?”
“你想说什么?” 厉初簋眯起了眼睛,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恐怕不能得到最想要的那个回答了,这让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杀气,风声飒飒响起,吹拂在人面上,犹如刀剑纵横而过。
苏夜侧头微微想了想,“沈元”这才注意到,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但那些转折与回忆,都是对于自己与厉初簋而言的,而这位夫子先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安然端坐在石桌的旁边,他的衣衫干净整洁,衣袖垂落在平整的桌面上,一册书卷置于他的身前,伸出的右手修长而白皙,像是不世出的玉石。
“算了,”苏夜忽而喟叹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给予他人选择的人。”
还没等厉初簋明白他话语中所吐露出来的含义,眼前的一切就在他的面前摇摇晃晃起来,他虽然站立在竹林的地面上,但地面好像忽然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厉初簋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自己这位应该说是为他所背叛的好友,他终于从石桌边上站起了身来,他的身姿湛然挺直,哪怕是现在,面容也依旧是一片令人熟悉到厌恶的无波无澜。
但其实是陌生到令人恐慌。
厉初簋来不及去从自己的回忆中寻找与这位“朋友”之间相处的片段,他的身体中涌动起他往日里如臂指使的真气,右手一招,碧绿色的长剑便飞落在他的剑指指尖,他虽然主修的是金丹道术,但奈何比起攻击力,剑修的成果要比起丹道厉害得太多,这不是哪条道路更厉害的问题,实在是这个世界中,剑道的术式要累积得更深厚一些。所以厉初簋的剑道修为也极为高深。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震颤、模糊、歪斜所带来的震撼感。
他脚踏真空,想要用飞行来抵挡这样的错位感。
“哗啦啦啦——”竹林摇曳的声音显得古怪且漫长,光线在他的瞳孔里曲折到扭曲,厉初簋开始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有学习到的攻击与防御的仙法,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拼命搜集自己在闲暇时观看过的修仙界的异闻,妄图为自身现在沦入的处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要有来源,就一定会有弱点。厉初簋这样安慰自己。
但愈发临近末途的感觉让他的内心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