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却迟迟没有到来。
黑暗的山林里像是有什么幽暗在莫名涌动,“沈元”有些惊奇,他以为随着“自己”昏迷过去,这些记忆就应该也随之一起中断才是,但它没有,一片寂静之中,某种莫测的东西似在脉脉流动。
另外一间木屋之中,黑夜中灯光彻亮,没有关上的窗外,几株细竹摇曳着投下稀疏的淡影。屋内的装置都很精致,书架上摆放着几本前朝的古籍,一把长椅,一张书桌,一张长长的空白的画卷被摊开放在桌面上,苏夜已经换上了另一件宽松的舒适的衣物,墨发披散开来,从他面庞的两侧流泻而下,灯光之下,他带上了浅淡笑意的面容莹润若有光。他执起了桌上的画笔,沾染了砚台中早已磨好的水墨之后,敛袖在画卷之上轻轻勾画起来。
他身姿直立,神情专注,落笔轻重自如。
随着他的描绘,一座黑色的山丘与树林跃然纸上,待他笔锋勾转,又有几道人形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这些身影都带着刀柄,动作迅捷有力,显出了江湖上一等一的身手,他们形容煞气,杀意腾腾,似要从画卷中破面而出,显得格外的神气生动。
苏夜略带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毫笔,清风从窗外细细吹来,想要为其主人吹干这副刚刚完成的画作。
苏夜一抬手,熄灭了房间内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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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某渡魂仙人(四)
“沈元”是在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的,他昨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断断续续,琐碎不堪,能够记起的最清晰的那个片段,便是“自己”和那个在陈家厅堂里只见过一面的绿漪的出逃的经历。
虽然很奇怪,但是那位“沈元”确实是和许家的丫环绿漪勾搭在了一起,二人黏黏糊糊地相约数次之后,那位“柔弱善良”的绿漪就恳请“沈元”带她离开许家,并表明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能够逃脱即将到来的悲惨的婚事。
但是很显然,这些都是在欺骗他。
“沈元”没有生气。
他只是不屑。
就像是隔了一层纱雾,虽然是“自己”的过去,但“沈元”却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的经历,那从前“自己”所表露出来的焦急、恐慌、愤怒、绝望,如此鲜活而生动的情感,不曾触动他一丝的内心,再加上这种毫无计划的出奔,未能看清绿漪此女拙劣不堪的谎言,因为对钱财的贪婪而默许了对方对于主家的偷盗,在危险到来之时又如无头苍蝇一样的混乱莽撞,既愚蠢又可笑。
“他”真的会是我吗?
怀抱着这样深沉的疑惑,“沈元”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从睡眠之中清醒了过来,还没等他进行简单的洗漱,就见那扇薄薄的木门在来人风风火火的行动之中被猛然推开,昨天才见过一面的那位打断了他和自己“父亲”之间简短对话的陈家少爷陈酒闯了进来。
“咦,元元你已经醒啦!”一丝惊讶闪过,这位大大咧咧的青年毫不在意地往前几步,就要搂过“沈元”的肩膀,来一场亲密的互动,但这样熟稔自然的动作,却在对方丝毫不留情的拒绝的意图之中止住了,“沈元”往后推开了一步,避开了陈酒的“亲热”。
手掌在空中虚晃了一下,仿若无事发生的陈酒放下了手臂,他挠了挠脑袋,将瞬间的尴尬带了过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沈夫子回来了之后,一起得到他同意以后,就去向李猎户请教打猎的经验?”
说到这里,陈酒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还是说,沈元你还在想那个许家的绿衣的丫环?”
“要我说,丫环有什么好的,”陈酒回味道:“真要追求,那也应该是那位既漂亮又端庄的许家的大小姐,不仅人好看,家世也一定很厉害,真要是能娶了她,那可就是一步登天,沈元你想要到大城池里去,也不用再依靠科考了……”
而且还次次不中,作为人人尊重的沈夫子的孩子,村子里都有人背着这家伙说闲话了。
“徐伯没有告诉你吗?”“沈元”略略皱了皱眉,又将之前的借口抛了出来:“我受了伤,脑袋被撞了一道伤口,记忆受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愣了一下,打量了“沈元”好一会,陈酒才砸了咂嘴道:“难怪,从昨天开始,我瞧着你,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换了个人?“沈元”像是被提醒到了一般,之前记忆里的一些古怪的现象也说明了他的异常,在滚下了山丘以后,即使是沈元昏迷了过去,梦中的记忆也并不曾中断,再加上之前对“仙”人本能一般的厌恶……难道自己会是游荡在山林之中的精怪,因为见到了人的肉身,所以忍不住依附上去,想要夺舍重生?
可是就连精怪本身的记忆也没有了,这也说不过去啊?
陈酒没有看出来“沈元”脑中的诸多猜测,他很快就将自己的话题转了回来,“不过改了性子也好,之前的你做出来的事情让大家对你的印象好像都不怎么好……”又一次在不动声色间观察了一下“沈元”,陈酒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好吧好吧,既然沈元你的状态还没好,那我们的约定就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位来势汹汹的陈家少爷仿佛得到了什么自己想要的结论,在“沈元”拒绝了他的邀约之后,也不拖泥带水,转过身就要离去,“沈元”透过他推开的门扉,注意到了外面站着的几位同村之中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灰色的皮甲,有的背负着刀与弓箭,有的手持着长矛与绳索,倒也真是一副即将外出狩猎的模样。
关闭的门扉隔断了内里传出来的视线,陈酒额上垂下的发丝略略遮住了他的眉眼,等到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之前那样一副爽朗大气的模样,他冲着跟随自己而来的伙伴们哈哈笑道:“没办法,沈元那家伙前几天受到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一次就由我们几个先聚一聚啦!”
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给予他的回应很奇怪,那几位应该和他交情很好的年轻人的脸色十分的僵硬,他们蠕动了一下嘴唇,无法吐露出一个字词来,跟随着陈酒离开的步伐也缓慢而游移,如果再多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的双眼木讷而死寂,隐隐有鲜红色的荆棘从他们的脖子下方蜿蜒而出,就像是某种禁忌的咒文,带着不可触碰的危机。
“沈元”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个村子有些不同寻常,抛开对于自身的某些疑惑,不论是前身在昨夜记忆里对于回到村子毫不掩饰的恐惧,还是那位有着非同一般过去的“沈夫子”,就是今日一大早就急急上门来试探的陈酒,都似乎在向他说明着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沈元”动了动自己的腿脚,自始至终,陈酒都没有提及他的腿伤,这样妨碍到了行动的伤势,根本就不可能和他一起外出狩猎。
“沈元”在收拾好自己以后,终于在私奔事件结束以后,再一次地步入村中。
垂髫的小儿穿着红褂子和一群小孩子从他的身边欢笑跑过,头上穿着花色头巾的鹿大婶扬起竹篾编成的撮子,为新米扬去谷糠,注意到了自家娃儿跑过去的身影,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肩上扛着犁耙的汉子三五成群,正要一起去往田地里劳作,在看见行动不便的“沈元”走了过来的时候,他们止住了自己指指点点的动作,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沈元”来到村中唯一的一所学堂,今日学堂并没有开课,空空荡荡的大堂中摆放着整齐的桌椅,窗棂之外是萧萧肃肃的一小片竹林,竹林外就是那条流过村边的清澈的溪流,微风带着一片竹叶从“沈元”面前飘过,带来盛夏中少有的沁凉之意。
苏夜正在竹林中看书。
一张石桌,矮圆的石椅,制作的人似乎没有用太多的心力来装饰它们,所以略微显得有些粗糙,“沈元”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苏夜面前的时候,瞥见那本书封皮上古怪的字迹《神渊古纪》。
因着自己的身份,“沈元”没有贸然去打扰苏夜的宁静,他安静地站立在石桌的几步远的地方,垂眼注视着对方身侧垂下来的衣带,回忆着从那场对话之中,许筠透露出来的这位夫子的过往。
他可以从许筠的描述之中想象得出当初这位先生初入京城之中的轰动,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那是一段可以尽情张扬自己才华、尽展抱负的时光,每个人的赞叹与追随都是少年意气的些许点缀,纵横来去、义气为友,红颜相随、显贵延邀,他可以尽情地在那样一个国家里最重要的城市中烙下自己的印记,直到后来成为可以决定一个国度走向的大人物。
可是他没有。
在最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时候从最高处的舞台上急流勇退,来到这样一个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的村庄之中,“沈元”觉着,自己或许在这样一个地方,最为看不透的,就是这位能够在十年后,依旧有人对他昔日盛景念念不忘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