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走到了他的面前。它低头看了看那团橙色的光晕,流动着的火焰宛若有生命般,柔和地跳动着。
在那团光晕的正中心,有一小块地方,最为明亮,最为柔软,比别的地方的光晕都更加美丽。
魂魄将那一小块撕了下来,虔诚地捧着它,踮起脚。
楚江像一只安静的野兽,任凭它靠近自己,没有动作。
魂魄把这一小块最亮的灵魂轻轻放在了楚江额头上。
那团光晕闪动了一下,融进了他的前额。
楚江觉得自己一直徘徊在一片漆黑无边的世界,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尽头。头顶忽而有一束温暖的光亮穿透无尽的黑暗,笼罩在他身上。熟悉而空灵的声音像一首温柔的镇魂歌,悠悠飘进心底。
那个声音说。
“愿今后有人疼你,爱你,不再伤你。”
“愿你喜乐安康,不再悲伤,不再仇恨。”
“愿你放下执念,宽恕世人,也宽恕自己。”
黑暗被驱散了,万物生长,雨水伴随着阳光重新洒向大地。
楚江眸子中的猩红慢慢地褪了下去,身上的暴虐气息也消失不见,他终于解脱一般地阖上眼,缓缓倒了下去。
魂魄将缺了一块的灵魂放回心口,它的身体重新开始变得透明,双脚也离地而起。有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它,那是轮回对已故亡魂的召唤。
魂魄闭上眼睛,化成一束金光,消失在了天边。
10.
两年后。承圣三年,西魏破梁,梁元帝萧绎卒于江陵,南朝梁覆灭。
十年后。一位云游道人路过南岭,见此地草木不生,群鬼作乱,忆起当年往事,不仅感慨叹道,此乃天意之劫。
群鬼嘶吼着要咬碎一人的尸骨,然而那人额头隐约有橙光闪烁,群鬼靠近不得,日夜哀嚎。道人摇头叹息,将那人的尸骨移葬了别处,又在南岭建庙渡魂。
七百年后。南岭三十里外一深山中,尸王出世。
懵懵懂懂从尸堆中爬出来的男人什么也不记得,只有心底一个声音在悠悠诉说着亘古的故事。
宽恕世人,宽恕自己。
恕之,恕之。
原来,我叫楚恕之。
漫天火光中,郭长城被大力地推出了结界。前方有血肉被撕扯,骨头被啃碎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于此同时,一束橙色光芒射进他的额头,千年前的记忆终于苏醒。
楚恕之带着笑意的最后一句话还环绕在耳畔。
“原来,你的情窍一直在我这,我一会就能还给你了。”
“傻子,下一次可要看好了,别再随随便便爱上第一眼看见的人了。”
一直以来心底空空荡荡的地方,刹那间被如海啸一般的强烈情感席卷淹没。那人的一颦一笑,说过的每一句话,看他的每一个眼神,如同走马灯一样在郭长城眼前闪回。
千年前,那个人曾在马背上第一次对他伸出手。
千年后,那个人为他补了一对成双的花灯。
那人曾在断崖下满身鲜血地狠狠吻他。
那人曾在绚烂焰火下对他说,我是认真的。
……
……
……
郭长城的情窍终于回来了。
那是因为,楚恕之死了。
番外二——情灭 (完)
第15章 48-50
四十八、
佛曰,怀拥大爱者无欲无求,只因舍弃了因缘,放下了执念,踽踽独行尘世间。
镇魂灯芯烛火长明。
众人说郭长城是佛。
郭长城心中牵挂很多,多到盛得下山河浩瀚,渡得完有情众生。郭长城心中牵挂也很少,少到只许一人平安喜乐,只与一人死生相随。
千年前郭辛撕下灵魂一角,救楚江脱离妖魔道,免世人于水火。
千年后楚恕之以身殉万鬼,平鬼魂千年怨愤,也还郭长城以情窍。
郭长城不是原本无情,只是因一人成佛,又因那一人的离去而回归七情六欲。
何为佛,何为人。
苦与乐,善与恶,是与非,功与过,界限为何。
尘世间多少事看似泾渭分明,仔细想来却是相生相绕,从来不曾说得清。
郭长城眼前一片漆黑,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他飞出结界,跌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是楚恕之的本骨傀儡接住了他。
郭长城脸上还蒙着黑布,安静地躺在白骨怀里,看起来仿佛温顺而平静。不远处的怨鬼嚎叫和飞沙走石躁动了一段时间,终于渐渐平息,只有隐隐的火光与劈里啪啦的火焰跳跃声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郭长城听见一声微弱而清脆的碎响。
他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他取下眼上的黑布,愣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淡金流水般的巨大结界化作漫天金色碎片,簌簌飘落。结界中的黑雾已然散去,地面上火光一片,千万暖白的光团悠悠从火光中升起。
光团们宛若万千燃烧着的孔明灯,徐徐飘上九天,如满天繁星照亮了夜空。
那是终于从千年束缚中解脱了的魂魄们。
郭长城呆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楚哥,你看,魂魄们转世去了,你的罪终于赎清了。”
说着,他笑了起来,仿佛注视着爱人一般,眼底满是温柔。
可眼泪却断了线一般滑落脸颊。
在万千飘向天空的光团中,有一些小小的金色碎片悠悠向郭长城飘过来。那碎片比其他光团都小,仿佛夜空中飞舞的点点萤火,围绕在郭长城身旁。
几只小小的流萤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脸上,眼角,轻轻触了触,又散开,如同在亲吻他的眼泪。
郭长城抬着头看它们,颤抖着问:“楚哥,是你吗……”
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星的河流,那么轻巧,那么飘忽,它们围着郭长城转了一会,像是在无声地告别,然后三三两两的向林间,向天际,四散而去。
郭长城踉跄着追,惊慌喊着:“楚哥……楚哥!别走!求你了,别走!”
受伤的脚一软,他笨拙地摔倒在地上,又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徒劳地伸手去抓,想要握住那一只只轻盈的流萤。
然而萤火虫们只是忽闪着飘远,不曾为他停留。
郭长城又重重摔在地上,他彻底站不起来了,只能吃力地用手臂拖着自己,艰难地向前挪。
眼泪模糊了视野,他咬着牙一遍遍唤着:“别走……楚哥……楚哥……”
有轻柔的触感落在发梢。
一双白骨森森的腿在他面前停住。
郭长城狼狈地抬起头,面前是那张永远不会有表情的骷髅脸。原本主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所在之处,只有两个黑漆漆的空洞,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似乎温柔凝视着他。
郭长城怔怔地看着它。
那白骨弯下身子,半蹲在他面前,像抚摸小动物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屈起指腹捏了两下。
“……”
一声压抑不住哭泣漏了出来。
楚恕之。楚江。你是不是,太过于狡猾了。
郭长城跪在地上,颤抖着捧住抚在自己脸上那只冰冷的手,缓缓把它贴在左胸口的位置,那里痉挛到无法呼吸。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缩成了一团。
“不要……情窍……”
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抖到不成句。
“我不要什么情窍……”
郭长城死死地攥着白骨的手,胸腔里的疼痛要把他撕裂。
“我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压抑着的哭腔再也无法克制,郭长城蜷在地上,终于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四十九、
忽而从九天之外传来几声悠扬鸟鸣,那声音空灵动听,如高山流水,不似凡间之物。
只见漆黑的夜色中,有三只蓝白羽毛,通体发光的青鸟,闪动着羽翼,从西面翩姗而来。
郭长城耳后的橙光倏闪,光芒强烈到如同一炸而开的明亮烟火。
别哭。
别哭。
无数温柔而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像是许许多多人的嗓音叠加在一起,那声音中既有沧桑的老者,又有稚嫩的孩童,既有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又有脆如银铃的少女的轻叹。
心湖中落下一滴水,波纹向四周漾开。
郭长城孤零零地跪在苍莽天地间,可随着那一声声的轻叹入耳,他眼前竟然闪过与无数人在无数轮回中相遇的场景。
在那些相遇里,他一会儿站在古代茶楼酒馆林立的街上,一会又闪到农家小屋里的病榻前。
画面中的主角纷繁杂乱,人们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有着不同的相貌,而他都在其中。他甚至看见了自己也有着无数不同的面容,不同的扮相,有时是风尘仆仆的书童,有时是背着药篓的郎中,有时是朴素的农家少年。
那是累世轮回中的自己。
无数的闪回的画面里,他看到自己向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过去,那些人大都表情痛苦,有的在低声哭泣,有的在喃喃求援。
他走过去,弯下身,温柔地对他们伸出了手。
“别哭,让我来帮你吧。”
山海经中记载着古老的传说,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相传西王母座侧有三只神鸟,青鸟衔玉,报人恩德,传递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