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模糊的场景飞速变换,有时是光华中的书本,有时是屋廊下的茶杯;穿着轻便的人们看不清脸,就算拼命去回忆,也只能想起月光下的一行清泪,或是唇边的微笑,飞扬的鬓角。
冥冥之中,有谁在耳边轻声低语,但那低语的内容却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所阻挡,无论怎样都传不进耳中一分一毫。
虚无。
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宛如深渊一般黑暗而空荡的虚无。
他叫做什么?现在是什么时间?旁边有没有危险?他该怎样做才能继续……
混沌的意识停顿了一秒,樱色的光晕都仿佛在此刻静止了片刻。
继续……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意识陷入了静默,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无形的风从此处经过,卷起片片竹叶,带起一阵清淡的香。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忘记了的角落中,一声嘹亮的鹰啸却撕裂了无形的屏障,义无反顾的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隐匿的意识清明了一瞬,记忆中仿佛有什么一晃而过。
——鹰啸的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
正当意识陷入迷茫之时,一个惊讶而温柔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在不远处响起。
“经历过那种时化,居然还有死灵没被吞噬吗?”
樱色光点的光芒骤然明亮了一下。
来人轻笑了一声,缓步来到竹林之中,青葱般的五指搭上了光点所靠的那棵修竹。
“你看起来跟我很有缘呢。”
伴随着温柔欣喜的话语,有令人安心的馨香传来,与竹林中的淡香合在了一起。
——这样的香气……
光点轻微的闪烁着,恍惚中,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纤细的女子,逆光的身影高洁而神圣,柔顺的金发被风拂出飘逸的弧度。
——那个人……是……
“让我想想……这里的环境这么清幽,那么——”
空气凝滞了一瞬,紧接着,以叮咚的流水声为背景音,女子伸出二指指向光点,令它的周身立刻浮现出紫红色的光芒,轻轻漂浮至与她视线相平的半空。
她开始写字,莹润白皙的指尖在空中留下发亮的笔画,坚定而英气的声音在林间久久回荡。
“既无归宿,亦无法如愿逝去,给予你归去之地。”
——什么……?
“吾名毘沙门,获持讳名,止于此地。”
——这种温暖而耀眼的感觉……是什么?
“假名命汝,为吾仆从。从此尊名,其皿以音。谨遵吾命,化吾神器。”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
“名为清(kiyo),器为清(sei)。来吧,清(sei)器!”
紫红色的文字陡然放大,又骤然缩小,化作暗红的纹样嵌入细腻的手背。
禁锢思想的屏障在此刻除去,混沌的世界在一瞬间重获清明。
如血的夕阳中,肌肤凝白若瓷的青年缓缓睁眼,露出一双比翡翠更清透的眼睛。
他望着眼前高挑美丽的女子,薄唇轻启,如耳语一般几不可闻的唤道——
“姐……姐?”
金发女子有些讶异的睁大了眼,随即失笑出声,轻轻朝青年伸出手。
“可以哦。按你喜欢的方式称呼我吧,清(kiyo)麻。”
她向青年弯眼微笑着,声音如同母亲般包容而温和。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毘沙门天的神器了。”
*
古雅的传统住宅内,老妇沙哑尖利的嗓音像以往一样震耳欲聋的响起,夸张的指责着两个肩并肩跪在地上的青年。
“简直闻所未闻!居然敢公然称呼主人为‘姐姐’,这简直是僭越!是大不敬!你这黄口小儿不但不对有赐名之恩的主人抱有崇高敬意,反而试图以卑劣之举博得关注!这是何等……何等……!”
面对被气到脸色发白直顺胸口的老妇人,跪坐在左边,放在膝上的左手手背嵌着一个“清”字的青年始终神情不变,颇为冷漠的面无表情道:
“只是与你们称呼不同,就算是争宠的卑劣之举了么?照这么说,我认为道司大人这种歇斯底里的表演才最容易引人关注。”
老妇人拍案而起,双目怒瞪:“你说什么!”
“嘛……”毘沙门在一边脸上滑下冷汗,忙安抚的把手往下压了压,“不要吵架!这孩子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主人,这让其他的神器如何服气?!”
“嗯……其实我倒觉得你们跟我亲昵一些也无妨。”
毘沙门微微笑了起来,让屋内除樱发青年之外的两人都有些愣住。
毘沙门天,名属高天原八百万神明中最有名的七福神之一,是最强最正直的武神,但这位神明的外形却为女性。
她有着一头长能拖地的柔顺金发,一双紫红色的眸子中间有两枚黑色的竖瞳,乍看之下十分犀利,但她的内心却十分温柔,待神器如家人。
所谓神器,实际上就是人类死后的魂魄,以死灵形态再次现世时便不再记得生前的一切,被神明赐名后即成为神明的武具,简称“神器”。
正如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人,神器在神明手中能化作的形态也多种多样,有的是刀剑,有的是枪支,有的则为镜子、衣服这类日常用品,可谓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樱发青年——如今已经被命名为“清麻”——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笑颜,忽然妥协一般的改口道:“道司大人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就称呼您为‘姐姐大人’(a ne sa ma)吧。”
道司——一般来说是每位神明身边最得力的神器——不满的还想再说什么,毘沙门却已经笑着击掌肯定:“那就这么定了吧。”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道司严厉的看了清麻一眼,目光又转向了他身边的那个青年。
与清麻不同,这个青年的气质相对来说有些柔和,在道司的注视下明显的紧张起来。
他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在脑后低低的扎了一个髻,眼瞳为更深一些的墨绿色,被毘沙门赐下的名字嵌在他的右手手背上,正好与清麻相对称。
他的名字是一个“兆”字。
道司挑剔的看了眼这个看起来有些不自信的青年,道:“兆麻,你也是今天被主人赐名的神器,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积极向前辈们请教,知道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兆麻立刻紧张的鞠了个躬。
“不用这么拘谨,不是说了吗?以后你们就是我家的一份子。”
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兆麻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将他轻轻扶了起来。
毘沙门神情放松的看着他,又看看清麻,笑的很是开心:“你们两个是我同一天发现的,年岁也相近,连名字的位置都左右成双,看起来就像兄弟一样呢!”
“兄弟……”
兆麻正看着她的笑容脸红,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左手边的人,却不想恰好撞上他同时看过来的眼神。
樱发青年的面庞英俊到不可思议,精致程度比眼前的女神也差不了多少,拥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完美得实在不像人类,说是神明都会有人相信。
这样的人……
兆麻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换来他神色冷淡的点头,不由得有些挫败。
两个新生的神器被分到了同一间和室,很快告辞回去休息。年老的道司也毕恭毕敬的离开,一时间,被竹帘遮掩的房间内只剩下毘沙门一人。
她跪坐在地上静默良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掩面。
“兆麻暂且不论,清麻那孩子才是……”
——让她这唯一知道神器生前经历的神,不得不感到痛心啊。
对再生母亲(?)的心情丝毫不知,清麻在回去房间的路上,忽然声音平静的说:“姐姐大人真是个温柔的人。”
原本紧张沉默着的兆麻瞬间打起了精神:“你也这么觉得吧?!”
樱发青年歪头看着他,碧眸清幽,仿佛已经看清了一切的眼神让兆麻瞬间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掩饰道:“不,那个,我的意思是——”
“兆麻你仰慕姐姐大人么?”
“……哎?”
“果然呢,兆麻仰慕……不,喜欢姐姐大人。”
“哎——!!!”
那一天,纯情青年兆麻惊慌失措的惨呼,响彻了整个高天原。
*
在毘沙门的宅邸内过了两天之后,各种问题也开始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就是清麻无法变身为器物的事。
按理来说,只要是已经死去的人类,在被神明呼唤名字的时候都能变成一种特殊的器物,对于最强武神毘沙门来说,她就难免倾向于选择能化身为武器,或是能为战斗提供助力的神器。
比如说能化形为老鹰的道司,能化形为矛的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简称单马尾,以及能化形为防御性神衣的一个戴头巾的男人——简称头巾男。
“……你倒是给我好好叫前辈们的名字啊!”
与相识第一天就戳破他暗恋心思的家伙同住一屋、已经在朝夕相处中一点都不被其美貌魅惑的兆麻青年,额角跳着青筋,一拳毫不留情的捶在某人的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