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存推门进去时,晓星尘正靠在窗前看雪,手边是一个袖珍的雪人,只有指头大小,却细心的点了眉眼。洛存放下肩上扛着的一捆柴,拍掉头上衣服上的积雪呵呵笑道:“道长好兴致,竟也喜欢雪人吗?我去给你堆个大的。”
“小友我...”晓星尘话出一半登时住口,赫然回神,眼前青年一身灰衣个头中等,面庞憨厚,正是他前不久从城外救回来的一人。
他心头干涩,惊觉自己最近越来越多的想起从前,尤其是胡州大雪之后,四下空旷一片死寂,像极了前生居住过的,荒无人烟的义庄。
他想起义城大雪,想起大雪纷飞中小友伸进他怀中的手,想起大雪覆盖之下,仿佛天和地仅剩的他二人,想起很多很多,每一件事都是他和小友,每一次回忆里都是薛洋。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想逃避的,早就已经逃不掉了。
他这么一恍神的时间,洛存已经生好了火,笑问道:“道长最近心事重重,可是想家了?”
晓星尘哑然,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很明显么?我并没有想家。”
“那道长是有什么心事?”
“并没有。”他一口否认,却看着越升越高的火苗,不停的想起和薛洋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日子,他觉得肯定是胡州太冷了,冻坏了脑子,所以才会令他一直胡思乱想。
洛存点了火从隔壁院子接回自己妻子,又一起到了晓星尘住的院子,三人围着一堆火驱寒时,洛存又烤了两只猎来的雁,一只递给晓星尘,一只留给了自己妻子。
晓星尘连连摆手:“还是给洛夫人吃吧,她身怀六甲,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
洛存和妻子让了几让,晓星尘都不肯要,最后只得收了东西,拉了妻子的手感叹:“道长真是心怀大义,你救了我不说,又给钱让我重新置办房屋,我和妻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他本是附近另一座城里的人,却因地产纠葛得罪了当地一家大户,父母和小妹皆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害,而他和妻子则因为外出探亲从而逃过一劫。他安顿好妻子后,为给冤死的父母妹妹报仇,在那户人家藏了三天,拼了命才杀掉杀害父母的其中一人,却因对方在当地势力太大,一手遮天,给他安了个丧心病狂,杀人惯犯的罪名,晓星尘遇见他时,他正被两帮人马折磨的奄奄一息,一半是那家大户,另一半就是当地官家。
若不是晓星尘,大约他早已没命,他休养良久想再去找仇人报仇时,晓星尘却劝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已经杀死一人,权当大仇已报,父母和妹妹在九泉之下也绝对不希望他以自己的命去为他们报仇,更别提他还有怀孕的妻子需要照顾。
洛存想了良久,觉得晓星尘说的有理,即便他再杀死对方,父母和妹妹也不能再回来,他还有怀孕的妻子,不能再对不起妻子和孩子,这才和晓星尘一起结伴,来到临近的城镇,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重新安了家。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洛存也仅仅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普通人罢了,晓星尘哪能次次让人上山打猎,再加上他妻子即将临盆,身边更是离不开人,于是晓星尘自告奋勇,揽下上山打猎的一应事物,只等冬日过去,洛存的妻子安然诞下孩子,再离开胡州去往他处。
后山并不太远,晓星尘御剑上山比普通人要方便的多,到了山上一下地才知山上积雪更厚,几乎要埋到了膝盖以上。山中活物并不好找,他又没有太多的经验,在义城时冬日也曾吃到不少的野味,但那全部都是薛洋出去弄的。只要他想,麂子,野鸡,野兔,多不胜数,每日都不重样的各种的烤,一个冬天把阿菁勾的日日眼巴巴的站在门前等吃的。
阿菁,大约他只要不再遇见,也会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他在山上倒腾了一天,抓了两只山鸡并两只野兔,回去时又捡到一只冻僵的斑鸠,这才兴致勃勃的提着猎物,和在一处山洞后砍的干柴下了山。
洛存的新家在闹市较远的地方,后面是一条河,前面是一条不宽的胡同,很安静,夫妻两人也很满意。晓星尘到了门前时,还能听到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升起在半空中的浓烟,岁月静好不外如是,有家,有可以陪伴的人,还有日复一日让人怀念,让人留恋的人间烟火。
可他很快在微微呛人的浓烟中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是渐渐从斑驳木门后,一直蔓延到脚下的鲜红又浓郁的血腥。
第47章 重蹈覆辙
“道长说的对,人生短短不过几十年,没有必要一直执迷不悟,逝者已矣,更何况我已手刃一人,还要保护妻儿,还是得过且过的好。”
言犹在耳,句句锥心!
晓星尘眼前被血色覆盖,门半掩着,厚重的雪压不住的是一地红色,不大的院子被血迹沁的无处下脚,他扭头干呕了几声,眼角的泪很快被风吹的冰凉。
他甚至没敢再回头,直到角落里洛存发出轻微的喊声,晓星尘如同行尸,机械的走过去,一遍遍的输送无用的灵力,洛存沾满了血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红色指印落在白衣上触目惊心,但这都比不过另一边躺着的人。
洛存指尖发抖,一张口就从口鼻冒出大片的血沫子,他晃着晓星尘的衣服瞪着眼流泪:“道长...你...看一眼...”
晓星尘几乎要痛哭出声,才咬牙侧头,雪地上躺着的妇人双目圆睁,腹部被匕首划的稀碎,身旁不远是铺了一地的鲜红内脏,八个多月的胎儿就要瓜熟蒂落,也活生生从腹中取出,脐带被扯的很长,最后被扯断连着胎儿扔在洛存脚下。
洛存面目全非,手脚也被什么东西固定在地,身上全是烧焦的痕迹,想挣扎着爬过去找妻儿都不能做到!
晓星尘嘴唇颤抖已经失声,衣服被雪湿的半透,此时此刻麻木的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洛存扭曲的哭腔像一把大刀狠狠劈开他的头颅,他头痛欲裂,几欲发狂,却被攥紧手臂不能逃离。
“道长...洛存不懂你说的是非恩怨,不知道你说的真假...可是洛存听了,到头来又落的个什么下场?我放过他们,他们...可曾想过放过我的妻子孩子!倒不如你当初不救我,我今日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开膛破肚,道长,我儿再有一个月就出生了啊,他们竟如此禽兽不如,如此丧心病狂...”
“我若当初杀了...他们,我死了至少还能留我妻儿活着...看见我身上的伤了吗,是烧伤和灵器...他他杀了人!还要捏造我修炼邪术...走火入魔,害死至亲至爱!我即便活着,想要以你说的规则舆论去报仇,也是难如登天!”他急喘几声,口鼻中又流出血来,声音也微弱下去:“求道长最后再做好事,把我和妻子...葬在一起...”
晓星尘神智恍惚,陷入疯魔,只抱着人一遍遍的说对不起,连怀里人什么时候没了呼吸都不知道,他从天黑坐到天亮,一院子血红被大雪遮的不露分毫,仿佛也遮住心中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他面无血色,被雪渐渐覆盖成一尊冰冻的雕像,全身上下再无一丝热气,手指脚趾僵硬的似被轻轻敲击就能折断。终于他动了动身子,从地上跪爬起来,一股钻心的疼突然从心脏传开,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歪倒在地上。
时至今日,时至此刻,他才明白世间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要按照遵循既定的规则,他心中的规则是这不平世道里,比起强硬的制约更是一种束缚,而他却妄想以这样的束缚去摆平人世间所有的不平事。
规则无用,无法约束和遏制恶,是不是就只能以暴制暴才能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他直愣愣的唤起霜华,在冰冷僵硬的雪地下挖出偌大的坑洞,把尸体清理干净仔细缝合,又从屋中拿床单裹了埋在地下,临走时又对着那堆微小的土包,布下了一层禁制。
说到底他是怕了,怕最后洛存一家连尸体都留不得,再被人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他救了一条命,却又害死另外两条,可真是一腔热血,却自以为是!匹夫之勇!
他在磕磕碰碰中漫无目的渐行渐远,到最后只敢在山中狩猎杀些邪祟精怪,连踏入尘世都多了几分犹豫和怯懦。
他怕遇到断不清的薛洋和常氏,他怕遇到又一个满腹冤屈的洛存,他在日出日落中步步前进,却在折磨怀疑中步步退缩。
时光蹉跎,岁月无情,晓星尘却依旧无法解脱,他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又或者什么是纯善或者纯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该随波追流,顺应强者赋予这世道的天意。
三年时间眨眼而过,晓星尘又一直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到后来连金麟台也再也得不到他任何消息,宋岚去过一次胡州,又在附近州县寻找了半年之久,却都无功而返。消息传给薛洋时,对方握着酒杯正在和金光瑶遥遥对饮,舞乐清曲中,金杯落地的声音,似是一声和音,薛洋捂了脑袋头重脚轻离开了斗妍厅。
他长高了许多,又瘦了许多,整个人似一阵临湖的朔风,早些年的青涩一扫而空,一张脸如四月繁花,明艳逼人,脸庞是年轻的,眼睛是明亮的,却寂寥的如无人踏足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