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低着头,被骂得哭也不敢哭,生怕再触怒小史氏。
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行到半途遇到了城中巡逻的禁卫,领头的是个中年壮汉,见着这孤零零的一匹马一辆车,大声喝道,“什么人?”
贾代善也不下马,直接道,“老王,是我。”
他这张脸比国公府名帖办事效率还高。
“荣国公。”老王一抱拳,“您怎么这么晚了还独身出门。”
“有些急事要去保龄侯府,带着侍卫动静太大了。”贾代善道,“明儿我自会上折子请罪,还请兄弟高抬贵手。”
老王这样的老油条怎么会多问,当时就笑骂道,“行了,别装模作
样了,你走你的。就是记得回头请哥几个喝酒,这么些个人都瞧见了,不得封口费啊。”
说得禁卫们也都跟着起哄大笑。
“先拿着吃宵夜,等我备了好酒,就去请你们,个个都有。”贾代善把身上的荷包解下来丢过去,“走了。”
就这么遇上了三队禁卫,才到了保龄侯府那条街。
贾代善身上的玉佩扳指全给出去了,不由埋怨道,“你们别是特意来堵我吧,可得跟你们统领告状去。”
禁卫里头都是些年轻人,笑闹不忌的,当时就有人道,“您擅闯宵夜,咱们还没说跟宁国公告状,您可不能这样倒打一耙。”
京畿禁卫统领是谁呢?
是宁国公贾代化,贾代善他哥。
小史氏在车上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荣国府来说亲的时候,老夫人说得很清楚,是看宁国府的新夫人懂规矩礼数,家里人因此都觉得侯府的家教好,所以特特来求亲的,不拘是哪个姑娘。
当年祖父祖母最疼她,老夫人也觉得她活泼爱笑,对得上贾代善脾性,这才选了她。
有句讲句,史家姑娘的容貌资质只算得中等,荣宁二府这样的作归宿,着实是上上等了。
进门一年,老国公战死,老夫人撑了半年也跟着去了,她年纪轻轻作了国公夫人,夫婿俊美英武,又位高权重,谁人不羡慕她好命。
谁知道到了如今,贾代善宁可跟路上这些军痞子说笑,也不理会自己一句,连着仆妇也不尊重她。
“都是那小畜生的错。”小史氏喃喃道,“要不是生下那小畜生,我何至于沦落至此。”
鸳鸯听得是心惊肉跳,又担心她真的发卖了自己,盘算着怎么才能逃出条生路。
贾代善被这样一闹腾,心情都好了许多,亲自上去扣了侯府大门。
差点没把门子吓死。
门子战战兢兢道,“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老侯爷可睡了?”贾代善直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半分脸面也不想给小史氏了,旁的不说,父母去世之后,贾义和张妈妈里里外外帮着她操持了多少,这样一个老人,说打就打了,既不顾及父母的颜面,也不顾及这些年的情分。
太过了。
“还没睡,老侯爷跟大老爷在外书房下棋。”门子道,“您快里头请。”
又瞧见了后面的马车,忙叫人去通报给史老夫人和其他几位夫人。
荣国公姑爷的脸色可不好。
贾代善见了保龄侯还是老老实实地以孙辈的礼见过,这才道,“实在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堵在宁府门口辱骂不休。想来娘家长辈的话,她许是能听进去些,这才领了她回来。”
保龄侯这个人,脾气直爽舒朗,其实内里是最精明强悍的一个人,本朝文臣封爵,由他而始。
自两个孙女先后嫁入国公府,他就致仕了。
若保龄侯还在位子上,他们两家就是霸着文武两边,没有皇帝会乐意重用重用的人。
尚书令乃一国宰相,人家说退休就退休了。
这样的气度心胸,这样的识时务,贾家兄弟都是敬服的,还得领人家情。
保龄侯听罢,往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这才接着道,“你待如何?”
史家大老爷就没有他爹这样的气派了,起身要告退,“不如明日儿子再来陪父亲下棋,您先忙正事。”
“什么正事,家事而已。”保龄侯最瞧不得他这样唯唯诺诺的样子,嫌弃道,“罢了,滚吧。”
大老爷滚得飞快。
保龄侯一指他刚才的位置,“坐,咱们接着下。”
贾代善对着残局看了一刻钟的功夫,在小角落里下了子,“您还是手下留情了,处处破绽。”
“怎么办呢,到底是亲生的,难不成扔了。”保龄侯心中早有整盘棋局,紧接着落子,“你到底输了宁国公一份稳重,所以我推举他做了京畿统领。换成是你哥哥,就做不出深夜来侯府哭诉日子过不下去的事。荣国公,你还是太年轻啊。”
贾代善半点也不羞愧,抬手堵死了黑子的一条大龙,“老侯爷,这个夫人是您给我挑的,难不成我也要说一句,是您老眼昏花了吗?怎么处置,不在我,而在您。”
“姑娘家的,我一个老头子纵是疼爱也有限,她可是你母亲亲自挑的。”保龄侯反将他一军,“又有与更三年丧的情分在,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他其实憋屈着呢。
怎么会生出这样一家子的蠢货来,老大太过老实木讷,好在歹竹出好笋,两个孙儿是好的,孙女更是没话说了,直把隔房的姐妹衬得蠢笨如猪。
老二么,好大喜功,屁本事没有。
一时生出了无限英雄末路的凄凉感慨。
别看老宁荣二公命短,人家命好啊,有这么两个稀罕儿子,连着分家出去的也都老老实实闷声发财。
稀罕儿子贾代善试探着道,“要不然,叫她在娘家住几日?”
保龄侯嗤笑一声,“今日不过一个小妇人就叫你投鼠忌器,明日遇到朝堂之争,你岂不是要哭着找你爹?”
第 8 章
贾代善一摊手,耍无赖了,“总不好杀了她,来个一尸两命。”
“你这个娃啊。”保龄侯指了他半晌,倒是笑了,“你长这么大,见得还少吗?”
高门大户里头阴私多,换成他站在贾代善的位置,一个病逝就齐活了。
贾代善看着保龄侯,缓缓摇了摇头,“她为我生了两个孩子,虽性子狂躁了些,也罪不至死。”
保龄侯把指尖的黑子随意抛到棋盘上,打乱了棋局,他的笑容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更符合那个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尚书令,“荣国公,我没有在试探你,今日她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姻亲和交情。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去母留子,史家决不干涉你下一任夫人。”
“我也是在说实话,如果我是会处置她的人,早就先处置赦儿了,也不会到了今日夫妻反目的地步。”贾代善瞧了一眼,发现没多的杯子了,伸长了手把保龄侯的杯子拖过来喝了一口。
保龄侯盯着他看了半晌,语气既失望又欣慰,“你这样的性子要吃大亏的。你以为你站在什么地方?千里之堤尚且要毁于蚁穴,何况四王八公这样的角色。她占着当家主母的位置,就能代表荣国府,我不是劝你心狠,我也是为自家做打算,眼见下头小的都长起来了,她但凡做了孽,史家的姑娘往后都不用活了。”
“待她生产之后,我送她回金陵的家庙,家庙看管森严,清静又安生。”贾代善又给自己添了茶,“她要是改好了,说不得还有回京的这一天。”
保龄侯只作不知,点头道,“甚妥。这件事交给你嫂子去办,她办事,我放心。”
他把棋子一一分拣好,“再来一局,想来老二家的过来告状前,咱们能下完。”
此时此刻的小史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要被祖父和丈夫流放去老家了,她正伏在史二夫人怀里痛哭,“母亲,我可活不下去了,从小到大,谁人弹过我一指甲,如今我不过说了大嫂两句,国公爷竟动起手来了。”
史二夫人瞧着女儿红肿的脸颊,怒不可遏道,“去请大夫人来,我竟不知道了,还有为了嫂子苛待发妻的道理,全天下没有见过手这样长的嫂子,荣国府要是给不出个交代,我跟他们没完。”
史大夫人立在房门口,浅浅笑道,“瞧二夫人满口说的是什么?长幼有序,听说二姑太太好大的威风,堵着宁国府的门口叫骂。一个大家子出身的国公夫人,脸还要不要了?”
小史氏正深恨大房一家,瞧过去的眼神跟淬了毒似的,“大夫人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可真是好嫂子,没白天黑夜的照顾我男人孩子。”
“我这个人,喜欢凡事摊开了说,你这样的春秋笔法,对我没有用。”史大夫人抬手,“金铃,你来说。”
漏夜赶来的金铃姑娘周全了礼数之后,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只隐去了金子这桩,最后还道,“并非咱们夫人要扣着赦哥儿,是赦哥儿听到您来了,自己说不要见的,今日赦哥儿哭了好几场,夫人和两位国公都不舍得了,这才不叫出来见您。”
“要不是你们夫人挑唆,我儿子怎么会不要我?!”小史氏柳眉竖起,指甲恨不得戳到金铃眼睛上。
“这奴婢就不知晓了,许是您平日见赦哥儿没有咱们夫人多。”金铃说罢便屈膝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