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公寓里等了近两个小时。
Dean没有来。
送来近一个小时的外卖还放在茶几上,已经冷了,原本诱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此时也变成了催人呕吐的油腻气味。
等待的焦虑与等不来的烦闷令青年怒不可遏,手指轮番快速敲击着玻璃茶几,墙壁上的时钟秒针一圈一圈走得分毫不乱,指针逐渐迫近数字9。摸出手机想打电话,想起那个号码早就被暂停,烦躁地将手机扔到茶几上,手指敲击玻璃平面的频率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重,青年忽然抄起手边一本杂志重重扔向墙壁,恰好砸在了悬挂在那里的十字架上,于是“砰”一声,钉得不太牢固的白色十字就这么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Sam喘息着,向后用力倒在了沙发靠背上。空气里的油腻气味让饥肠辘辘的他感到恶心,可他此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手收拾冷掉的外卖,只是这么坐着,喘着粗气,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Dean。
为什么就算Dean一声不响地回来了,他也依旧找不到他。
枯坐了不知多久,气到麻木的手指从茶几下面摸到电视机的遥控器,打开电视,随意地转到一个正在播放新闻的频道,他也没有刻意关注,就任由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充盈整个客厅。
又是关于同性恋问题的专题报道。
Sam感到厌烦,动动手指又换了一个频道,播放的是什么电视剧他也不知道,闭上眼睛只是听。正在此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懒散起身拿过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以为是有新客户了,即便心中再是郁郁不堪,他还是按下了通话键,将手机贴在了耳边。
“Sam?”
是Dean。
靠坐在沙发上的Sam猛地挺直脊背坐正,手指狠狠抓住手机,另一只手飞快拿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你在哪里?”
“呃……一个旅馆里?”
听出Dean的声音里好似带着几分醉意,Sam狠狠皱紧眉头,拿起钥匙起身边往门口走去。
“旅馆地址告诉我。”
“你要过来吗?”
“把地址告诉我!”怒意炽盛的Sam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不善地冲兄长吼道。那头的Dean陡然沉默下去,过了几秒钟这才缓慢地报上了一个地址。
“等我过去。”Sam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旅馆距离Sam的公寓大概半小时车程,而Sam只用二十分钟便把车停在了这简陋汽车旅馆的院子里。也没有同前台打过招呼,青年径自冲进走廊,顺着门上的房间号一间一间找。直到站在Dean说的那间门口,看着门上的房号,类似昨晚站在自家公寓门口的心情便又一一浮现,可与昨晚的不同,比起紧张,此刻的Sam心中满是不甘与怒意。
抬手粗鲁地敲了敲门,在门刚被打开时便侧身挤了进去,顺手便再次关上了门。
Dean还穿着昨晚的那身衣服,脏兮兮的行囊就放在墙角。他脸颊微微发红,看上去确实是喝了酒。见到弟弟,按照往常的习惯,是要狠狠拥抱的,可这次Dean没有那么做,只是让Sam随便找地方坐下,自己从房间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和一瓶汽水,转身把那两个瓶子凑到弟弟跟前。
看着递到眼前的汽水,Sam挑了挑眉,抬头看向兄长,语气淡漠地说道:“我二十五岁了,Dean。”
讶异错愕浮上眉梢,又在转瞬之间变成狼狈的尴尬,仿佛听懂了Sam话里的意思,Dean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只好把两个玻璃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再拿起那瓶啤酒递给Sam。
离开时Sam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记忆里他最喜欢的还是桃子味的汽水。战场上一晃四年多,与他结伴的时常是风沙呼啸与机枪扫射的声音,只有梦里还能听见Sam的声音,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看着营房顶部,都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唯独记忆依然停留在离开的时候,Sam还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在电话里急切询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
眼前的Sam已经二十四岁了。
汽水孤零零竖在桌上,Sam没碰,Dean也没动它。
Sam开了啤酒喝了两口,Dean一直站在他跟前不言不语,像等着他开口。记忆中的Dean似乎不是这样的,仿佛分离的这几年时光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彻底抽离。嘴里柔软的啤酒泡沫不知为何又变得苦涩起来,胸膛里像躺着一团凌乱麻线,他重重把啤酒搁在了桌上,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为什么要骗我。”
这仍是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事,彼时Dean轻松快活的语气此刻仍回响在耳畔,回忆起来,或许就是Dean在故作轻松。为什么Dean愿意把实话原原本本告诉养父母却独独不愿告诉他,为什么只对他撒谎,是因为觉得他最容易欺骗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Dean的语气滞涩,每个词汇从嘴唇之间逸出都是那么艰难。他害怕面对电话那头Sam的揪心与担忧,在他眼中,成年的弟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少年,就该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不能让他遭受任何伤害。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选择去到隔着半个地球的另一个国度,不愿去只有风沙与爆炸的战场,军队以上帝的名义强行征召他们入伍,整个警局几乎有一半的年轻人都坐上了去往战场的飞机。随军的神父告诉士兵们他们是第九次出征的十字军,圣城将由他们从敌人之手夺回。
他在战场上杀过人,在营救人质时杀过人,他跪倒在神父面前忏悔,夜晚入睡前会默默念诵《出埃及记》。
Dean信仰上帝,可他的上帝并不庇护他这样的人。
他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博得上帝的欢心,得到天主垂怜,至少能让Sam免遭地狱折磨。于是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次爆炸声在身边响起,昏迷之前甚至不敢想象能有醒来之时。
断断续续回想着战场上的事,等回过神时,视线恰好对上弟弟的。他弟弟正红着一双眼睛,咬牙切齿,看得他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急忙迈步上前,抬起双手抱住弟弟的脖子费力地将他抱住。
“我每一次都要强迫自己看完报纸上的牺牲名单,每一次都怕里面会有你的名字。”Sam把头埋进兄长的肩窝,双臂死死搂住了他的腰,“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你以前问我要是你不见了我会不会去找你。我会的。我找过所有能找的地方,打电话问过所有能问的人,我想办去战场的护照,被拒绝了,我没办法去那里找你,也等不到你的电话……”
试过所有办法全都行不通。
找不到Dean。
Sam很久没哭过了。他应该继续生气的,继续对哥哥发泄自己的愤怒,可在听到Dean说起那句不知能不能回来时,四年里日日夜夜啃食心脏的恐惧便终于如洪水决堤,顷刻之间便将他灭顶。
第四十七章 47
滚烫的眼泪顺着脖子滑进衣领,Dean想着刚刚Sam那句“我二十四岁了”,一时觉得又好笑又心酸,时间仍是凝固的,离开时Sam是怎样的,此刻便还是怎样。可就算抱着他的Sam再怎么像个小男孩,Dean内心依然充满愧疚。枕枪而眠的几百个夜晚,他从不敢妄想明天,殊不知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安稳国度里,也还有人在为他担惊受怕。
手指轻轻碰了碰弟弟的头发,Dean低声道歉,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说些哄哄小孩的话。Sam已经长大了,离开父母,独当一面,不能再把他当成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了。
直到察觉Dean的肩窝被自己的眼泪弄湿了大片,Sam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太过失态。不好意思地从Dean肩上抬起头,青年狼狈地揉了揉眼睛,隔着湿漉漉的睫毛偷偷看向兄长。
这是Dean回来之后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虽说是去了战场,也在新闻中见识过那边的环境,但在风沙与骄阳的磨砺中Dean竟还是那么白皙,唯有往日轻快爽朗的眼神变得犀利深沉了些,鼻梁上的雀斑好似也多了几颗,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变化了。
英俊如昔,令人心动。
时间会改变很多很多东西,却也有它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数百个日夜的空白,思念与恐惧曾像巨兽啃食心脏,每个黑夜降临之际,胸口的空洞里便空落落地冷、空落落地痛,辗转反侧,无法消弭。Sam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堆消瘦白骨,沉重的脑与柔软的心也被巨兽吞食殆尽,唯有每次与养父母通话之后才能被一根名为亲情的提线拎起,架着去教室,架着坐在电脑前完成论文,架着答辩,架着工作,架着他还像个正常人类一样呼吸、眨眼、进食和睡眠。
昨夜是太过愤怒,愤怒到不知该如何同令他变得如此的人好好说话,明明日思夜想,昨晚却有无数个瞬间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见他。然而此刻近在睫前的凝视,专注到仿佛能数清兄长的每一根睫毛每一颗雀斑,专注到能看清他眼中延伸的碧绿枝杈,能分辨他气息之中是带有何种酒的香味,那无数不想再见他的瞬间就成了笑话,成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他慌张地纠正自己,顾不上自己的眼神如何贪婪如何饥渴,此时此刻,涌动在他奔流血液里的只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