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渐渐远去,项羽依然在泗水河畔眺望,只见他的身影渐渐地小了,看不太清楚了。
侍从犹豫着提醒他,“大王,齐王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项羽不理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他忽见离河畔不远处,有个小山坡,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三步两步奔上坡顶,继续向北眺望。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仿佛在回头,他是在看自己吗?但一晃眼间,他却又被前面的树枝挡住了。项羽抽出腰中佩剑,“刷”地砍断树枝,那人的背影又出现在视线中,愈来愈小,直到变成地平线上的小黑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少年时叔父强要他读过的句子忽然涌上心头,反复回味,挥之不去。
侍从搔了搔头,暗想,大王这真是把齐王当成了知己啊,分别时竟如此恋恋不舍。
且说韩信与齐军一路北上,回到临淄。见到临淄城高大的城墙,他忽地记起项羽临别时的嘱咐,当即命人去彭城告知项羽,自己已平安抵达临淄。
齐国相李左车早已得到消息,在临淄城门处迎接,君臣见礼后,将孔藂谋反一事向韩信汇报。韩信默默听了,问道:“陈贺呢?”
李左车道:“我已经将陈贺软禁在其府中了。”
韩信点点头,陈贺虽然这次并未与孔藂一起谋反,按理说不该软禁他,但李左车这样做,也不能算错,因为陈贺毕竟是当年从砀山起,便跟随刘邦的旧人,又和孔藂一起,被刘邦派入他军中任职,只怕还担负着暗中监视自己的责任。
此时一行人已入了齐王宫,韩信道:“宣陈贺过来见我。”
不多时,陈贺在四个侍卫的押送下,被带到殿上。他四十余岁,脸上长满虬髯,颇有风霜之色。他见了韩信,也不行礼,耿着脖子,把头扭到了一边。
侍卫喝道:“见了大王,还不跪下!”说完便按住他,强要他行礼。
韩信举手阻住侍卫,道:“罢了。”便目注陈贺,道:“陈将军,此次孔藂谋反,你事先可知情?”
此言一出,坐在左右两席的李左车、蒯彻均正了正身子,目注陈贺。
陈贺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韩信,你要杀便杀,又何必多问?”
韩信与蒯彻不禁交换了一下眼色,听他的口气,像是事先知道的,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和孔藂一起谋反。
韩信思索了一会儿,召来一名侍卫,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侍卫回来了,手里拿这个托盘,上面放满了黄澄澄的金锭。
韩信道:“陈将军,得罪了,我不会杀你,我们好聚好散,这些金子,你拿走吧,你还是回到......汉王那里去吧。”
这实在出乎陈贺的意料之外。陈平的确派人与孔藂、自己联系,令他俩在韩信出齐国国境后,便举兵谋反,自有汉军在外接应。然而他思来想去,却一直下不了决心。一来,对于韩信的用兵,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更何况,韩信只是退出垓下,并未做出背叛汉王之事。二来,韩信也待他甚厚,委任他以偏将军之职。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建立功勋,正是在韩信麾下之故,如果他一直留在汉王军中,是绝不可能升迁得如此之快的。
然而,虽然知道陈平、孔藂的计划,他也并未向李左车举报,因为刘邦毕竟是他的故主。这样左右为难之时,临淄风云变幻,孔藂提前举事被杀,又传来了韩信在南下途中遇刺的消息,接着,他便被李左车控制,解除兵权,软禁在府中了。
陈贺盯着那盘金子,沉默良久,忽然跪下道:“齐王,陈贺不想走,可否依旧效力于大王账下?”
韩信、李左车均有些惊讶,但蒯彻却若有所悟。显然,按常理推测,刘邦那边不可能只与孔藂接触,孔藂、陈贺两人一起举事,才胜算更大,如果只是一人举事,另一人必定事后沦为废子。
陈贺因为某种原因,未听刘邦调遣,在刘邦看来,已与叛徒无异,回到刘邦那里,又能得什么好?
他目注韩信,微微点头,韩信此时也想明白了,道:“陈贺,你愿意在我账下效力,本王自然欢迎,但你要知道,以后你若叛我,孤定斩不饶。”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转为森然,目中也露出威压。
陈贺道:“陈贺明白。”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叫道:“大王!”在座众人均知,这三个头,便是认主了。(注)
韩信站了起来,走到陈贺面前,脸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他双手搀起陈贺,道:“好!陈将军先回府吧,这盘金子,你还是带回去,就算孤的见面礼。”说完又吩咐左右,陈贺职位、领兵如故。
荥阳,汉王行宫。
只听“咣当”一声,刘邦将案上的酒樽、酒爵都推到了地上,酒从樽中溅了出来,洒了一地,指着陈平的鼻子,破口骂道:“这就是你出的好计!什么玩意儿?!”
左右都白着脸,噤若寒蝉,就连最得宠的戚夫人也不敢多言,垂手直起身子,长跪在一侧。
陈平额上已渗出冷汗,急忙伏地请罪。
刘邦大骂了一会,才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也难怪他如此生气,一条条传来的都是坏消息。韩信竟然没死,被项羽救了;而彭城又被楚军得去;灌婴被杀;而埋在齐军中的钉子孔藂也死了;如今齐楚两国已经结盟。什么一国有难,另一国必助之,屁话!
又有侍从前来报道:“大王!”
刘邦不耐烦地道:“说罢,还有什么坏消息?”
侍从道:“据报,项羽将都城从寿春迁到了彭城,还重新厚葬了范增......”
刘邦挥了挥手,让斥候退下,暗想,自己这位便宜兄弟项羽,这回倒是学聪明了,知道招揽人心了。他看了看陈平,眼中颇有嫌恶之色,转头问左右道:“张先生呢?”
张先生就是张良,刘邦一直以师礼相待,直到最近,两人关系才更像半师半友。
左右答道:“张先生称病未来。”
刘邦皱眉道:“噢,他的病要不要紧?你替我去看一看,如果不要紧,请他明日过来议事。”
戚夫人见刘邦神色转为平和,才嫣然一笑,娇媚横生,捂着小嘴道:“大王,张先生近日好像经常称病啊......”
刘邦转了转眼珠,道:“子房的身子是有些弱,要好好补补。这样吧,你们替我留意,找个好医师,给他看看。”他又何尝不知,张良近日常常称病不来,心下也有些不满,但天下大计,如今还离不开张良的运筹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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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陈贺)以舍人前元年从起碭,以左司马入汉,用都尉属韩信,击项羽有功,为将军,定会稽、浙江、湖阳,侯。六年正月丙午,圉侯陈贺元年。”------ 这个“圉”字,意味深长......圉:“囹圉,所以拘罪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准备写《东晋风华:诸太后》(历史言情),已经开了预收,在文案顶端,麻烦小天使们收藏一下,么么哒。。。“东晋,一个崇尚风度、清谈、名士风流,有着种种放诞潇洒而又多灾多难的时代,一个士族与皇权分庭抗礼的时代。褚蒜子,晋康帝司马岳的皇后,一个历经六位皇帝,三次垂帘听政的传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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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先生,汉王来使。”老仆一步三晃地进来禀道。
张良闻言,对跪坐在客位的中年女子道:“殿下,请您先到屏风后暂避。”
那女子听了,点了点头,便撑着地席站了起来,绕到了屏风之后。张良等她藏好了,才对老仆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汉王使者随着张家老仆到了厅上,见了礼,抬头仔细看了张良几眼,见他脸色苍白,颇有病容,有些但心地道:“张先生,您身体如何了?”
张良道:“我身体好些了,大王找我,有什么事吗?”说着,忽然右手握拳,送到唇边,又咳嗽了两声。
使者道:“哦,是这样的,这次项羽夺回彭城,又和韩信在彭城会盟,大王十分担心,想请先生明日巳时正去王府议事。”
张良点头道:“好,我届时会去的。”
使者深深一揖,告辞离去。过了片刻,张良等他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才道:“殿下,您出来吧。”
屏风后的女子这才走了出来。她其实还不到四十岁,面色有些发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脸上已见些许皱纹,而行动之间,在灯烛的映照之下,乌黑发髻中有着几点银光闪耀,原来是精心隐藏在黑发之下的白发,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她正是刘邦的原配吕雉。吕雉本是砀郡单父县人,后来随着父亲吕太公迁居沛县。一次,吕太公看了刘邦的面相,认为他以后必定出人头地,便将不到二十的女儿,嫁给了大她十五岁的亭长刘邦。后来,吕雉生了一女一子,刘元与刘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