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非幸,不得也无憾。
陈启文望着他的眼睛,恍惚觉得这人有些陌生起来。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是个挺秀气的年青男子,总是满脸带笑,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萦绕心头。
豁达乐观,心思简单,好像一眼就能望穿,其实胸中自有丘壑。
他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赵霁作为先帝的遗腹子降生,皇帝如何看待这个兄长的孩子?他坐在本该给赵霁的皇位上,有没有想过扼杀这个孩子?他与皇后对赵霁的好,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是因为血脉亲情,还是帝王心术……
当时尚且年幼的赵霁,又是怎么看待这样的关系,怎么养成了如今的心性?
陈启文有一双圆滚滚的杏核眼,清瘦小巧的脸颊,总在某些时刻让人错认成女子。可偏偏他又是倔强的、刚强的,灵魂里藏着一股奇异的不屈和轻蔑,不像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女子,一点也不婉转、娇怯。
赵霁望着他的盈盈的眉眼,心底潺潺流过一股温热的活泉。
他忽然很庆幸陈启文是个男子,即使他清贫、孤苦,没有强健的体魄。如果他是个囿于礼教妇德的女子,只能祈求夫君的怜惜度日,那她势必不会快活,即使她愿意虚与委蛇、努力让自己过得好。
“启文……”
赵霁虚虚握一握手,见他蓦然望来,嘴角扯出一缕轻笑,“没什么,咱们去看看医先生。”
情势未明,一切还是再等等。
陈启文心里奇怪,对见医续断却很是雀跃,他随手整理了一下仪容,拉着赵霁的袖子往外走。
“还要问问医先生,张成的事是个什么后续……”
沈玉林跟在后头,心底轻轻一叹。
这叫个什么事!
小医馆还是那个样子,偶尔来一两个病人,总体还是很清闲。
百姓们最初因为那御赐的匾额,对医续断趋之若鹜,但见证完他的高超医术,回去啧啧品评一番,也就这么着了。人总不能常常生病,也无暇常往医馆里耽搁,比起一个被宫里官家称赞的街坊,自然还是自己的营生更紧要。
医续断倒有些发愁。
他同柳掌柜这些人一样,都指着手里的营生过日子,差别只在于旁人求财,他求功德罢了。
今日煮的君山银针茶,品起来滋味甚好,医续断轻呷一口,抬眼便见赵霁三人进来。
“你……”他眯眼瞧赵霁头上皇气,“可是遇上了什么人?”
潜龙在渊的命势早就定了,赵霁身上的龙气原本已有了雏形,不会无故淡薄下来。
医续断想到背后做小动作的人,精神一振。
赵霁被他问的发虚,好生回忆了一番,“启文和沈玉林都是常伴的,这两日只见过陛下和皇后殿下,还有几位帝姬。”
医续断一挑眉,越发有了兴趣。
“有人在打你的主意。”他磕磕茶盏,“来势汹汹。”
陈启文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是不是因为霞光的事,还是因为立储?”
赵霁拧着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是祸躲不过,本王便等着。”
陈启文瞪一眼这个榆木疙瘩,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殷勤地给医续断续满茶,笑呵呵道:“先生昨日的卦极准,今日要不要给王爷看看?”
他心中笃定,医先生三番两次照拂王爷,绝不会放任不管。
医续断拈着冰裂纹的瓷盏,看里头泡开的茶尖,“你们有句话,说的很对。”
“什么话?”陈启文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眼巴巴看着少年人嫣红水润的薄唇。
那上头还挂着水泽,泛着健康的血色,唇珠微微翘起,看得人心神一荡,忽然便有些口渴。
若非医先生一身清正之气,霁月光风,他险些要以为这是什么美色惑人的精怪,流连人间勾魂夺魄。可见这世上的至美,是无关于性别的。
医续断饮尽一杯,喟叹道:“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三人一时怔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启文小声道:“医先生……”
医续断笑一声,请三人一道品茶,“此人就在宫里,暂时还害不了你性命,只是有些算计在你身上。”
赵霁垂着头沉默,心底一一掠过几个人选,最终还是闭闭眼睛,含了一口茶在嘴里。
涩涩的。
陈启文心里也有一些沉重,他顾忌着赵霁的心情,不好再追问那人是谁,转而说起张成。
“他投胎成王仲济的孩子,日后能与父亲相安无事吗?”
医续断道:“他本就是为了向王仲济讨债,不能像寻常人家一样父慈子孝。”
“那岂不是个讨债鬼了?”沈玉林颇觉好笑。
他家里两个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家里的婆娘有时气得狠了,便这样骂他们。
“凡人的子嗣缘分,本就在一个‘债’字。若是既不欠别人,也不被别人欠,那便无儿无女一辈子。”医续断把玩着杯盏,看着赵霁意有所指:“孝子还债,逆子讨债,不外乎如此。所以生了孩子的人家,实在不必太过欢喜,就是不幸丧子,也无须太过伤怀。”
这样的说辞还是头一回听,沈玉林想起家里的孩子们,背脊一凉。
陈启文迟疑道:“那陛下他……”
生了那么多公主,岂不是欠了一屁股风流债?
赵霁抿抿嘴,沉声问:“陛下命中,可有皇子?”
第48章 四十千
杯子里只剩下些残茶, 泡得浓浓的,颜色暗沉。赵霁抓着茶杯发愣,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柜上的药帖。
陛下命中无子。
这样的揣测朝野里早就有了, 就连皇后娘娘也流露过这样的担忧。可这终究只是猜测, 没人敢放到明面上说, 也没有人能一口咬定确实如此。
但这个少年人敢, 也能。
“王爷。”陈启文拍拍他的肩背,“别喝了, 仔细晚上睡不着。”
赵霁放下茶盏,缓缓沉淀下紊乱的心绪。
他心里有个想法,暂时还不能诉之于口,便问医续断:“张成已确认投胎成王仲济的儿子了么?”
医续断瞥他一眼,目光着闪烁着幽微深邃的亮光, 仿佛洞悉一切。他颔首道:“就在今早。”
“沈玉林。”得到肯定的答复,赵霁轻轻吁了口气, 吩咐道:“安排人去王家看着,瞧瞧那孩子有什么异常。”
“卑职遵命。”
沈玉林领命去了,陈启文将屋里剩下的两人挨个看一看,“不查查王仲济做了什么坏事儿?”
“沈玉林会顺道查探的。”赵霁笑道。
医续断不管他们的事情, 馆里进来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他正为对方配药。
“大夫,可不能配贵的……”老妪的儿子耷拉着眉眼,局促地抓着上衫的衣摆,“咱、咱这……没那么多……”
少年人仰脸露出个温煦的笑容, “不要钱, 先拿三剂回去喝,若是还不好, 就再来诊诊。”
老妪两耳发聩,已听不见说话声,身上的衣裳很是破旧,倒洗得很是干净。她摸着儿子的手,因为牙齿掉的只剩下两颗,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
她说:“狗儿,娘好得很,不吃药。”
陈启文连蒙带猜,也算听明白了。他打量一遍母子二人的穿着打扮,心里有些唏嘘。
等人走了,陈启文挨近医续断的柜台,弯着眼睛问他:“这是个还债的还是讨债的?”
他说的好笑,医续断倒有心情给他解释两句,“他们家中已然要揭不开锅,做儿子的还肯带老母看诊,也算孝心可悯……”
“那便是还债来的好儿子了。”陈启文道。
“非也。”赵霁反驳道:“做儿子的四肢健全,却不能奉养母亲,又怎么算得上孝子?”
陈启文一愣,“可那老婆婆身上衣服很是整洁,可见他也用了心的。生来贫贱,并不是他可以逆转的。”
赵霁生来富贵,陈启文便只当他不识人间疾苦。
两个人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医续断懒洋洋坐在一旁晒太阳,接收着那母子两人传来的感激与功德。
孝不孝又有什么要紧,能赚到功德便都是好的。
“启文,你这是偏见!”
陈启文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他知道自己是底层出身,和京里这些达官贵人天然的立场不同。他也确实对政令的弊病有一些看法,辩论起来往往一针见血、正中要害,赵霁争论不过他,气得涨红了脸。
陈启文还要乘胜追击,忽然便觉小腹一阵坠痛,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启文!”
赵霁一见他白了脸,心里的气恼立刻就散了,抢上前去把人搀起来,“医先生,启文身体不适,你快来看看!”
医续断没有动,只在陈启文苍白的唇色上一瞟,见他额头沁着汗珠,随手丢块帕子到赵霁怀里。
“擦擦,抱到厢房里去。”
医续断这淡漠的反应勾起赵霁心中邪火,他顾虑着陈启文的身体,只能先按捺住,把人拦腰抱起,匆匆往西厢房里跑。
“启文,是哪里不舒服,厉不厉害?”
他将人小心放在榻上躺平,一展被褥紧紧裹住,“莫要怕,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