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又是温和无害的兔子,他便柔和了神情:“姑娘可否容在下起身?医先生有要事,还不知几时回来,这阵法陈某也当真是爱莫能助。”
“我叫素月。”她收了剑,挨在最能靠近兔子的距离,定定望着它,连眼睛都不眨。
陈启文捶着酸疼的背,摸到椅子上坐下,被她那专注的眼神一惊,隐约升起一点念头。
“发生何事?”
这声音清清泠泠的,像月下解冻消融的淙淙冰溪。陈启文眼睛一亮,果然见医续断站在门前,一袭崭新整洁的雪袍垂地。
“医先生!”他快步迎上去,“晦净大师呢?”
医续断淡淡瞟一眼暗自戒备的素月,迈步走进医馆里,“他在我身旁,你瞧不见。”
陈启文顿住脚,睁大眼睛使劲张望一圈,“那、那王公子他是不是……”
医先生剖开鹰腹取出王公子的魂魄后,晦净大师便说要将身躯交还,丝毫没有为自己考虑的私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诚善慈悲感动了西天的佛祖,晦净大师突然便有所顿悟,将要成佛了。
陈启文只见过大雄宝殿里的镀金佛,没有见过活生生的佛,尤其是晦净还与他相熟,这滋味实在新奇。
听说妖精渡劫飞升会有劫雷,当初天台县便有雷火异象,只是他与赵霁全不记得了。不知道成佛会不会有?
陈启文兴致勃勃,可惜医续断不许他围观,便将晦净带了出去,留他一个人被素月放倒。
如今看来,这是没成功?
“王公子已打发城隍发送原籍。”医续断把玩着琥珀色的舍利子,看向透明的晦净,“你等会就要转世去了,有什么交代的没有?”
陈启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空无一物的座椅。
“阿弥陀佛。”
晦净坐在空椅子上,面色恬淡。他本就心有迟疑,不能前往灵山,是他不够心诚,倒不觉得失落。
“昨夜城外论禅,老衲愚鲁不曾参透,还请医施主告知答案。”
昨夜医续断问他,凡人的五劳七伤从何而来。
“《素问》,”少年人嗓音清淡,语调里没有什么起伏,“医经里最先有五劳七伤的说法,换到你们和尚那里,便说全是因贪嗔痴三毒而起,其实……”
他倏忽一笑,眼底翻涌出一缕刻骨的恶意:“凡人都是仿造圣人捏出来的,圣人什么样,凡人便什么样。除了那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本事没有,旁的五毒俱全。”
不巧的是,他的佛也在其中。
晦净神色变幻数次,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却又在废墟里重新建造起一座新的佛塔,那不再是对于谁的信仰,只忠于他自己的信念。
他合掌念声慈悲,笑道:“多谢医施主解惑。如此说来,五蕴三毒的源头出自圣人,可圣人的执妄,又是从何而来?”
医续断不料他会有此一问,倒被他给问住了。
晦净却不求答案,他看一眼医续断手里的舍利子,那是他一生的修持积累,也什么都不是。
“老衲该走了。”晦净站起身,“希望来世可以找到答案。”
“和尚。”医续断将人叫住。
晦净站住脚,听他道:“若还要出家做和尚,不如当个武僧。”
“做不做和尚都是一样修行,”晦净笑意淡泊,却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若老衲还记得,便做个武僧吧。”
屋里忽然便现出一圈圈的波纹,陈启文愕然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殿下。”
两个绿袍子的小人似模似样地朝医续断作揖。他们的身量不足掌宽,长长的髭须垂在脚边,两颧肉肉地鼓起,看起来憨态可掬,一点也不像来自鬼气森森的地界。
“带他去吧,照着流程便是了。”
医续断挥挥手,将那粒小巧的舍利子扔回晦净怀里,“一颗舍利子太便宜你了,这账暂且记下,日后再讨吧。”
晦净握着珠子,向前走了两步,又回首问他:“医施主早算准了老衲将要成佛,想以此做些什么?”
“无论是什么,失败了便不足提起了。”医续断负手而立,显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倔强。
晦净轻笑一声,抬脚前往冥界。
那波纹猛地颤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陈启文见医续断不再说话,便小心问道:“晦净大师还在吗?”
“投胎去了。”
医续断撩起眼皮去看素月,随脚将那阵法里的兔子踢出去,“滚吧。”
素月慌忙将兔子抱住,匆匆往城外逃遁。
“先生就这么放了?”
医续断皱眉,“留着做什么,看两只母兔子情爱纠葛?”
“纠葛的……不是和这只鹰吗?”陈启文张大嘴巴。
原来兔子们已经这么会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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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千
陈启文从书肆出来, 腋下夹着一本散发墨香的书册子,是他新买的《搜神记》。
他拐脚进了医馆,一眼便见那如霜似雪的少年人正伏案配药, 俊逸的眉眼含着三分散漫。
即使这张脸已看过许多遍, 还是忍不住为之惊艳。
“买了什么书?”医续断随手折上油纸包, 玉白的指尖缠着细麻绳, 三两下就打了个活结。
陈启文有些羞赧,“随便买了一本, 想研究一下鬼怪妖精。”
“四书五经也不能荒废。”
医续断在那暗黄的书册上淡扫一眼,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有什么可好奇的?”
陈启文挠挠头,“譬如朱子阔和小環的露水姻缘,听月兰姑娘说,朱生进到幻境里, 似乎有什么蹊跷……”
幻境里那些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们,一早就在柳老爷的授意下失去了生育能力。其中有个花娘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 竟无声无息生下了小環。
小環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被月兰姊妹抚养长大。她们生怕这孩子遭受欺侮,一直将她捂得严严实实,连柳老爷都不知道。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既探听到了小環的存在, 又有本事将朱子阔引进幻境?
医续断问:“野寺里有座鸟化雕像,你瞧见没有?”
“志公禅师的雕像。”陈启文对那石雕的鸟爪记忆犹深。
“志公俗家姓朱。”
“他是……朱子阔的祖先?”陈启文若有所思,“莫非他是想给小環和朱生牵红线?”
可又不大像。
医续断不急着给他解答,慢悠悠品着杯里的雨前龙井。
柳叶儿提着桂花糕, 蹦蹦跳跳地进了医馆的门。馆内冷冷清清的, 不像之前门庭若市的样子。
她在堂内环视一眼,在临窗的小几旁寻觅到了医续断挺拔的身姿:“医小郎中, 我带了桂花糕来给你吃。”
她生得浓眉大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很是灵性,神情纯稚而自然,穿着白底红花的衣裙,活活泼泼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
陈启文起身让个座,转头去取干净的白瓷碟盛放糕点。
“小郎中……”
柳叶儿扭捏片刻,还是望着医续断的眼睛,问:“我之前与小姐妹们出城踏青,遇到一点意外,是不是……是不是小郎中救了我们?”
她醒来便在自己家里,对那日的事已记不大清了,若不是父母说起,她都不知道自己竟夜未归宿。后来她们小姊妹一问,全都没有印象,这事就越发奇怪起来。
但柳叶儿模模糊糊记得,曾见过小郎中这双凛冽幽深的眼睛,还有股孤冷微涩的药香。
影影绰绰,难辨真假。
医续断道:“在下只是一个寻常医者,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柳叶儿眼底有些失望,却还是笑道:“小郎中妙手回春,连陛下都御笔嘉奖,怎么会是平常的大夫呢。”
陈启文拿着碟子出来,那位柳姑娘已告辞走了。
他拆开桂花糕的纸包,将淡黄的糕饼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轻轻推到医续断面前。
“医先生,我方才又想了想。”
陈启文咬一口桂花糕,甜甜糯糯的,有股桂花的浓香,“志公禅师是不是故意让朱生春风一度,以此勘破酒**望,能静心求学,用心仕途?”
“然也。”
陈启文便皱起了眉。
他光惦记着自家的子孙成器,怎么不想想无辜沦为磨刀石的小環姑娘?就他们姓朱的高贵,人家被姐姐妹妹呵护大的小環姑娘就命如草芥了?
既然做了出家人,为什么又放不下俗世的子孙?记挂着也就罢了,偏偏不肯正经点拨教化,非要用这样不光彩的法子。
滑天下之大稽!
“僧不僧,贼不贼。”
医续断被他逗笑,抬手饮一口茶,问他:“可还有什么疑惑?”
陈启文心中义愤填膺,被医续断一问又消散了。他挠了挠手指,脸上涨起两片红晕,“还有那两只兔子……”
先头那只兔子要和老鹰成婚,已让他很是吃惊,谁知道他们不光跨越种族,还是一段三妖纠葛的复杂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