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铺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诸如“宝芝林”、“鼎丰泰”,只有这医馆单叫“医馆”,怪异里还有些朴实。
赵霁对着那银钩铁画的匾额看了半天,迈步进了门。
地方不算大,采光却极好,亮堂堂的并不显得逼仄,扑鼻全是药香。
沈玉林问:“怎么不见馆主?”
“多半还在后头。”陈启文不确定道。
这铺面连通个小院,医续断日常起居都在后院,不过前段时日都被那些女孩子们占了。
小院里新栽了棵老梅,上头还开着红艳艳的花,是个顶顶俊俏的公子送的。陈启文不认识那人,不过对方倒对他很亲热。
堂门口摆着张摇椅,有个少年人躺在上头,闭着眼睛晒太阳。红梅伸在他头上,衬着雪色的衣裳、如玉的脸庞,有种教人窒息的惊艳。
赵霁咳一声,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陈启文看习惯了医续断的脸,虽然还会感叹,冲击却没有他们那么强烈。
他轻手轻脚走上前,低低叫一声:“医先生,该开门做生意了。”
那双凛冽的凤眸缓缓睁开,里头流光溢彩,含着一点不明显的被打扰的怒意。
“知道了。”
治病救人,赚功德。医续断叹一声,瞥过傻站在院子里的初龙,并没有停住脚。
沈玉林见他无视王爷,想一想还是没有出声呵斥。见识了妖怪,他对这种高傲的“世外高人”,也没有那么看不顺眼了。
他们王爷现在就是妖精眼里的香饽饽,是人是鬼都想吃一口,难得有个不动坏心思、还疑似出手救过王爷的人,敬着些也没什么。
这位新来的小大夫坐了一上午的堂,除了招来几个胆大的小娘子,没有一个病患上门。
“医大夫,我半夜总是口渴,这是什么毛病?”柳叶儿扑闪着眼睛,一颗芳心小鹿乱撞。
“还有我,还有我!我夜里总是睡不着!”
姑娘们叽叽喳喳说着话,虽然吵闹,却并不让人厌烦。陈启文怕医续断冷脸轰人,奇异的是他并没有生气,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看起来温柔又神圣。
然后三人瞠目结舌地看他开了好几包珍珠粉。
小姑娘们都是这街上老住户,因为是商户女,从小帮着家人迎来送往,并不胆怯怕生。她们正是十三四岁慕少艾的年纪,见医续断相貌不凡,年纪又差不多,便忍不住来套个近乎。
柳叶儿红着脸,局促道:“医大夫,咱们可没这么多银子……”这个小大夫的姓氏可真怪,合该当大夫似的。
少女们都有些羞涩,垂着头露出忸怩的神色。
医续断数着数包了九包,一齐交给柳叶儿,“不要钱,拿去分吧。”
“这怎么行!”
“我爹娘会骂我不动规矩的。”
“医大夫还要拿来赚钱呢!”
女孩子们推辞起来,就见这温柔英俊的少年人笑了一声。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女孩子们停顿了一息,全都害羞地跑走了。
陈启文莫名有些酸,“想不到医先生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如果说医续断从前是座巍峨玉山,上头积着皑皑的雪,那现在就是春风化雨、冰雪消融的暖春了。
医续断见他不高兴,随手也丢给他一包珍珠粉,“养肝明目。”
赵霁忍不住闷笑一声,这是嫌他肝火太旺呢。
小姑娘们看医续断出手大方,只以为是假的或廉价的珍珠粉,拿回去虽不好意思,却也并不会不安。但京里的人一双眼都贼亮,她们看不出来,不代表她们的父母也眼拙。
柳家的当铺开在医馆对面,柳掌柜看见闺女给小姐妹们分东西,便招手喊她问话。
“这是对面小大夫送的珍珠粉。”
柳叶儿高兴地眯起眼睛,打开纸包给他瞧。
柳掌柜半辈子都在跟宝贝打交道,早就练出一双利眼,一见那细滑的粉末就觉心惊。他瞪一眼女儿,冷汗都下来了,抄起纸包就往对面去。
京城里最不缺贵人,得了眼缘是好事,但要是对方有什么盘算,那可就别了。
他脚下走得急,不小心和人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致歉,就看那人匆匆跑进医馆里。
“不好了,牛老汉被瓦舍里的毒蛇咬了!”
第36章 蛇人
元宵之后年味淡了, 百姓玩乐热闹的心思却没减。
勾栏里能歌善舞的伎艺人要价高昂,寻常百姓们还是更乐意往瓦舍去,看一整天惊奇逗趣的杂耍, 也不过几个铜板的花费。
可巧今年新来个蛇人, 手里两条青蛇训练的极好, 人们争相去看, 不知怎么就激起了蛇性,把人给咬了。
蛇人弄蛇的本事, 是祖传下来的,两条蛇也极其温驯通人性,轻易不起狂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倒地的牛老汉,不知所措。
医续断的医馆和瓦舍在一条街上,只是一个街头一个街尾, 却也比去别处快些。好心人匆匆登门来请,见是个不到弱冠的美郎中, 便惊愕地站住脚。
“小、小公子,令尊在何处?”
医续断背上医箱,淡淡瞥他一眼,自顾自往门外飘然而起。
“这……这叫什么事!”
陈启文见那人面有愠色, 忙打个圆场, “这位小公子就是大夫,救人如救火,他这是着急去看牛老翁呢。”
那人点点头,领着他们往瓦舍去。
沈玉林私心里, 并不想赵霁往人多的地方去, 一来怕百姓拥挤冲撞了王爷,二来也是怕有邪物浑水摸鱼。
但赵霁想着昨夜那条灵性的小青蛇, 并不听他的劝。
沈玉林只好安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妖怪们应当还是有所顾忌的。况且宣王身上挂着好几个护身符,都是年宴时皇上赐下来的,由天师和圣僧一道护持过。
他们到的时候,人群并没有疏散开,反而有了越聚越多的架势。只有中间让开了一个丈宽的圆形空地,医续断正在里头救治老翁,那犯了错的蛇人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
“王爷,拉紧我与沈大人。”
陈启文抓住赵霁一只手,这才往人群里挤去。
耳边是百姓们絮絮的说话声,或是对蛇人的责怪,或是对牛老汉的怜悯,多半却是年轻姑娘们对那少年人的惊艳感叹。人声嘈杂,赵霁感受着包裹在手背上的柔软掌心,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恐怕真的要断袖了。
“医先生。”陈启文对赵霁的变化并无所觉,他蹲在医先生身旁,轻轻喊他一声。
少年人不知道哪里取出几枚银针,在那青紫脸庞的老翁身上随处扎扎,又划破了他的手掌。
那伤口不深,却很长,有污血缓缓流了出来,颜色不算太深。
“嗨呀,还真给救回来了!”
百姓们亲眼见牛老汉脸上的青色褪去大半,换上了失血的苍白,再看那年轻的公子,目光中便少了一点因年纪而生的怀疑。
赵霁道:“老丈的毒已解了,快通知家人来,带他回去休养。”
领路的人面露唏嘘,“牛老汉无儿无女,又是个鳏夫,哪里还有家人。平日也都是靠咱们街坊邻居接济,有口饭吃罢了。就是这出诊费也……”
不过那小大夫只扎几针,想来要不了几个钱。
赵霁素来只知道京里富贵,看着地上苍白虚弱的褴褛老翁,一时怔在原地。
陈启文也听见了那人的话,扭头去看医续断,就听他道:“带回医馆。”
“沈大哥!”他怕医续断改变主意,连忙大声喊沈玉林,“劳烦你把这位老丈驮回去。”
陈生是个文弱读书人,这少年人又疏离淡漠、周身贵气,是不能指望他们干这力气活的。剩下一个宣王爷,除非沈玉林疯了。
他任劳任怨的将人背上,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目送他们往街角新开的小医馆去。
蛇人摸摸装蛇的竹箱,叹着气跟了上去。
“那小大夫似乎没提钱的事……”有人疑惑地挠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有人拍拍他肩膀,“那小郎中出手大方的很,才送了俺闺女一包珍珠粉咧!”
珍珠粉这种稀罕物,哪里会随便赠给别人,多半是假货。众人哄笑一阵,慢慢散了,心里却琢磨着,哪回有了些小病小痛,倒是可以让那小郎中瞧瞧。
“先安排他躺下。”医续断把医箱放在柜台上。
后院里一个堂屋加左右两间厢房,沈玉林见少年人没有特意说明,估摸着他住在东边,便把老翁往西厢驮去。
西厢果然是空置的,但一应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空气里还弥散着一股清幽的异香,仿佛女子的闺房。
这是月兰她们留下的香味。陈启文叹一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既不冷又能透风。
等他们从西厢房里出来,医续断已配好了药,正往药罐里舀水。
“医先生,我来吧!”陈启文兴冲冲走上前,取了火折子生火。
医续断随他去折腾,看他被烟呛得直咳嗽。
他们两人有种说不清的熟稔和默契,就像周瑜和黄盖似的。赵霁按按酸胀的心口,坐在椅子上。
“这蛇毒何时能彻底拔除?医先生放心用药,一应花费由宣王府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