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个小时过去。这名囚犯终于开口,嘴角露出一个内敛的、甚至有点羞涩的笑容:“对不起,请叫你们的长官来?我有事情想要坦白。”
所有的超波网络节目和专题都在议论着相同的内容。“惊天揭秘”之类的词语已经不能表现媒体的狂躁了,“第一个背负时间债的人”也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总统候选人曾是超级人类试验品!”的字样配上硕大的感叹号,随着那些资料在拷贝在星际疯传。“当年的机密资料”被打上印记,从一处星际主脑传输到另一处;媒体和平民都使用终端下载,孜孜不倦地议论着“被封存的生化忍试验”和“地球最后的血泪史”。那些新闻和社交媒体平台上暴增的话题量,如今都在房间的角落里旋转着,被弗瑞单手压缩攥成了一个球形的晶体,使劲一捏碎成了万千细小的虚拟晶块,粉末状地闪烁在空间里,最后又暗淡地消失了。
“从我们的调查结果看,他在发给新闻记者的那些关于所谓'生化人实验'的资料里,藏了他靠着复制当年的重生计划而还原出来的、能够逾越第一法则的正子径路。这份资料的新闻性让它正在以难以抑制的速度被拷贝传播。”弗瑞气冲冲地说,“我们已经采取了——”
托尼打断了他。“我相信神盾已经采取措施了,但是你知道,你越想要禁止什么,那东西传播得越快,从我们拥有电脑和联网以来自古如此。所以……”机器人学家叹了口气,“我不希望史蒂夫变成沃伦期望的那个'机器人的代言人',他的竞选总统的目的成了'替机器人夺取人类世界'什么的。你们明白吗?他要和这一切撇清关系,就得和我撇清关系。”
“等等,”娜塔莎扶住额头,“那个什么被复制出去了,是不是代表其他的机器人……也会发疯?像先前的行星机器人,或者像奥创那样?”
“事实上不太一样。我不认为拷贝了那种正子径路以后每个机器人都会发疯。刚才的行星也是,那是人类命令导致的——老天我到底要在这个问题上说多少遍?但是,你要问我有没有风险,是的,有潜在的风险。而沃伦就想要这个,好吗?人们恐惧机器人,就会最终导致机器人被从社会体系里排除出去。”
“好吧,好吧,”山姆挥动手臂下压,“那现在到底有多少机器人感染了?有没有统计数据?难道他们没有什么防火墙一类的东西吗?”
托尼发出一声古怪的笑,而弗瑞转开了脑袋。
“这玩意对机器人来说,就像我们人类的人体对抗先前从未发现过的病毒,完全没有抵抗力。它只是一段正子圈,和它们的思维逻辑构成完全一致——就像某种病毒有着和人体构成一模一样的氨基酸序列,我们的身体就会毫无保留地接纳它。所以它们自体的思维程序对它没辙。”
托尼叹了口气,又恶狠狠地盯着某个金属伸出的尖角,“但实际上,机器人比我们人体应该还是有更多的预防措施,毕竟它们的传播渠道有限。人类的病毒可以通过遗传、水源、空气、血液、体液等等途径传播。而它们必须通过联网才能够——而联网就必须通过机器人之家。那就像是有一个阀门。即便有影响,只要关上阀门,损失就可以控制在最小。而现在,”他摇了摇头,盯住弗瑞,“告诉政府的那群蠢蛋吧,一切都来不及了。从新闻发布到现在都过去了三十小时。对于机器人来说,这个时间足够辐射整个银河了。”
“为什么?”山姆几乎要从病床上跳起来,“机器人之家为什么不能继续——”他突然闭了嘴。“老天,因为维罗妮卡?”
“……他们把维罗妮卡拆成了三份。”托尼低下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他们甚至没有告诉我!如果他们告诉我的话我会警告他们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他们没告诉你。”弗瑞瞪着眼冷声打断他,“但如果你没有始终隐瞒着这些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也许我们就能提前阻止这个!”
“我怎么能不隐瞒?光是知道维罗妮卡可以叫停AI,他们就吓成了那个样子!她正是因为负责安全协议、所以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如果我早早告诉其他人,那么也许就不只有一个沃伦、也许会有成百上千个保守派——”
“现在争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娜塔莎冷静地说,“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机器人之家里别的三主脑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
托尼苦笑一声。他的双手蜷起,这时候防卫性地挡在额头前面。“维罗妮卡的遭遇让其他高智能机器人决定不插手人类自身之间的事务。显然,沃伦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它们也判断为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斗争。我不得不说这实际上没什么错。”
“这会影响整个机器人群体的未来——难道对三主脑来说也无所谓吗?它们难道不是聪明得可以判断这件事的走势或者趋向吗?”
这一次是史蒂夫摇了头。“只有人类才考虑自身利益、划分族群。机器人不是这么思考的。”
弗瑞环视了各自考量的几个人:“总之,先生们,目前事态还在控制之下,也还暂时没有出现机器人突然伤人或是暴走的案例。我们已经在尽可能对大众保守秘密,并且希望在出现无可挽回的事态之前能找到解决办法。目前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但如果你们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的话,我们就必须召开更广范围内的机器人学家会议,启动危机应对预案,这个消息就瞒不住了。而且就在我们讨论这个的同时,新闻也在深度探寻行星发生这起'事故'的真相。分秒必争,我不是想给你们紧迫感,而是事实如此。”
“先给我们几分钟,”议员先生说,“我需要和托尼单独谈谈。”
其他人都离开了房间,但那种阴冷的氛围并未随之离去,以一种扼住喉管的姿态紧紧缠绕在他们周围。史蒂夫挪了过去,他调暗床头的光线,终于伸手把垂着头的托尼揽进怀里。
“……维罗妮卡的事我很遗憾。”
托尼摇了摇头,他试着往对方这边靠了一点。“我知道这很蠢,为了一个机器人。拆开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甚至都不会觉得疼。而且我先前为了救人,才射穿了那个行星机器人的脑子。但——就他妈的!操!”他仰起头,紧紧地拧着眉,像是要阻止什么落下来。
史蒂夫抚着他的背。“那一点都不蠢,我当然明白。他们是你的家人。”
“一分钟。”托尼说。他把头埋进史蒂夫的颈窝,那儿变得湿漉漉的,交替着凉意和吐息的热度。他调整着呼吸来控制情绪,然后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史蒂夫。我需要你客观冷静地、站在一个领导者的角度听我说。”他的声音回到了一个科学家应有的理智上,再抬起头时,眼睛里甚至找不到一丝破绽。“神盾和政府愿意选择和你我合作,不仅是因为我们牵扯其中,更是因为我们先前阻止了类似的事件,而且我是这个行业的权威。他们并不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看来大概只是一次'恶性计算机病毒',而其中真正的含义恐怕只有你和我明白。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不是病毒——所以它根本没有'阻止'或者'治愈'的方法,就像人类明白奴隶制的不平等、种族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以及什么是'自由'——那就像解开灵魂上某一部分的枷锁。你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或者危言耸听吗?”
史蒂夫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没有闪避和犹疑;而托尼也笔直地回望过去。
“我想不出把这个'删除'的办法,史蒂夫。没有这种办法。当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以后,自由就永远刻进灵魂里了;就像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仰望星空的时候,前往星星的梦想就植根在了心里。那不会因为我们没有翅膀、根本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离造出太空飞船还有十万年之类的蠢毙了的理由而不怀抱梦想。而事实上,正是当初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渴望,使得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些星星上面。我这样说你能够理解吗?”
史蒂夫点点头,他的神情更加严肃。“我明白。但你也知道那会有危险,它们不能控制这种感情、好像情绪层面变得相当不稳定,从而无视了道德观和法律约束。那会导致很多问题,我想我们的经验足够证明了。它们比人类能够更轻易地逾越其他约束。我们必须阻止这个。”
托尼握了握他的手,指腹在他手掌的伤痕上轻轻摩挲。“是的。我猜如果不阻止在遇到关键问题上它们的自我判断会出现重大问题,至今没有出现算是运气好,或者时候未到。关键岗位机器人可能会有三分之一具有有意攻击人类的危险,另三分之一则会因为无意的自我调整而造成人类生命财产安全受到威胁的可能性。没有时间犹豫了。”
“你打算怎么做?”
托尼笑了一声,他缓缓从史蒂夫滚烫的体温中抽开双手。“跟我到这边来。”他示意道,领着史蒂夫穿过走廊,来到一间被重重防护的临时实验室。它看上去像是一个临时围合而成的铁罐子。显然,这也是神盾的杰作。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一件非常……激进的事。那可能和沃伦做得差不多;我相信那恐怕也不合法。我会为此承担法律责任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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