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用冷水洗了把脸,慢慢地用柳条沾盐漱口,然后换了身衣裳。
他困倦至极, 然前几日道衍来信邀约, 何玉轩已然答应了他这日要去庆寿寺拜访。
庆寿寺有一绝妙, 便是这冬日寒梅。
庆寿寺的梅花, 是整个北平最艳丽也最恣意的红梅, 莫说其他处细细娇养的名贵花种, 任意都比不得这片肆意生长的红梅林。
每逢冬日,便是这庆寿寺最热闹的时候, 庆寿寺的僧人也不拘于香客的身份。
来便来了, 走也便走了。
只这庆寿寺的住持方丈乃道衍, 也无人敢在这里撒泼。
何玉轩不要马车接送, 自个儿一人拎着小药箱就出门了。
后头溜达达跟着马晗, 莺哥也跟在后面, 他听说要来庆寿寺, 眼睛便亮亮地看着何玉轩,看得他都忍不住笑起来。
柳贯则是被何玉轩留下休息了, 这位仗着自己身体好, 风里来雪里去, 一件厚衣裳也不带,昨夜后便马失前蹄染了风寒。
……
马晗默数着:第八次。
前头是何玉轩从小摊贩手里接过了一枚小玉佩,这等物什以他的身份要多少有多少,然一路走来,马晗数着数着,这何大人都买了不知多少了。
莺哥幽幽地说道:“何大人这已经算是克制的了,想想他不克制的时候吧……”
当初何玉轩兜里有钱的时候,这买的东西更多。前些日子为了农事,搞得兜里空空,囊中羞涩这买的也便少了些。
然这些天被润物细无声地补贴后,何大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战斗力。
好在今日何玉轩还记得要去庆寿寺,买了几个解解馋后便溜达着到了庆寿寺门口。
庆寿寺为北平一景,虽是冬日,外头还在打战,然这里的人络绎不绝。
祈福的,赏景的,放松的,会友的……人间百态,嬉笑哭闹中藏匿着无数情感,在这本该清幽的寺庙前展露无遗。
何玉轩从正门而入,守在门口的小和尚似乎认识他,笑眯眯地把他迎到了里面去。
绕过正殿,再往后便是不让人靠近的内院了,这里也同正殿那片院落一般,长满了傲骨艳丽的红梅。
何玉轩让马晗与莺哥自便,独自一人进了院子。
这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并无独到之处,甚至连院落中的石桌椅也是最朴实无华的模样。道衍被小和尚从屋里请出来,含笑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温声道谢。
小和尚登时脸都红彤彤起来,小跑着离开了。
何玉轩疏懒靠在门口,笑着说道:“住持的魅力真是让人敬佩啊。”
道衍乐呵呵地看着何玉轩,“这般俏皮话便不说了,你昨日没休息?”
道衍的眼睛何其毒辣,一眼就看出来何玉轩的状态不太对。
何玉轩总不能说起夜后遇到了朱棣,然后被这位爷一些不是很合理的举动弄得睡不着吧……
“昨夜月色正好,起来赏景忘了时辰。”何玉轩随口胡诌。
道衍分明是看出来何玉轩的随口胡言,却也是招手让他进来,“那日你说喜梅久矣,这庆寿寺的梅花乃是奇景,不看便可惜了。”
何玉轩随着道衍在庭院坐下,温一壶暖茶,静听雪中落梅的声响。
大片绽放的傲梅在风雪中摇曳,随风弯下的枝丫很快又恢复,凌霜恣意,于雪白中渲染出大片大片的红颜,着实瞩目好看。
道衍请何玉轩来,是真的只想安静赏梅罢了,故而两人一壶茶,只安静看雪看梅,连话也不曾多说。
满院寂静。
时间悄然推移,那个小和尚又偷偷从门口冒头。
道衍不曾看见他,对着门口的何玉轩一眼望到那小和尚涨红着脸的模样,顿时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招他进来,“怎么了?”
小和尚感激地看了眼何玉轩,对着闻声望来的道衍说道:“住持,袁先生过来了,可是他不愿进来,说是怕惊扰了贵客。”
何玉轩一边听着,一边也有点疑惑,这里哪有什么贵客……他突然注意到道衍并小和尚两道视线。
所谓的贵客何玉轩:=.=
什么时候他也轮得上贵客这个说法了。
道衍笑着摇了摇头,“袁珙便是这个神神道道的性子,子虚随我出去见见?”他询问地看着何玉轩。
何玉轩自然是应了的,袁珙这人他也有所耳闻。
作为出场次数仅次于道衍郑和这两位的男配角之一,袁珙在同人中可以说是发挥着极大的作用。
在何玉轩出身卑微时,是袁珙挺身而出告知众人,原来他是凤凰命;在朱棣落难时,是袁珙神神叨叨告诉燕王,他乃是天命所归;在何玉轩与袁珙闹不和时,袁珙更是大喊帝后不分离地成为撮合他俩的开端……
诸如此类狗血的剧情看多了后,何玉轩对袁珙也充满了好奇。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何玉轩随着道衍出门,在院墙外发现了个身披道袍,微胖的身影,他抬头望着探出墙头的红梅,低低叹息:“怎的这般好运气?”
道衍捋了捋胡子,慢悠悠地说道:“你这相术又给你相出了何事?”
袁珙的声音浑圆有力,连头都不回:“反正不是给你这个臭和尚瞧的。”
这一来二往之间,便足以看出这两人的关系的确不错。
袁珙负手看花,好半晌才回头,正欲说些什么,便一眼看到了何玉轩的面容,突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后院乃是石子路,袁珙这一跪,磕出的声响大得连道衍与何玉轩都听得清清楚楚。
何玉轩作为大夫,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检查袁珙的膝盖,岂料他往前走了几步,袁珙便自动自觉地往后膝行了几步。
何玉轩:?
相士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吗?
比如膝盖有什么钢筋铁骨包裹之类的?
又或者膝盖特别滑?
道衍看出了几分蹊跷,示意何玉轩莫动,自个儿和小和尚把袁珙给搀扶了起来,“腿软了?”
袁珙讪讪笑道:“是脚软了。”
这俩其实也没差。
袁珙被扶进去院子里坐着,何玉轩身为一个大夫,此时却只能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道衍给袁珙检查。
袁珙虽然正被翻着裤腿看伤势如何,但这眼神还是会时不时往何玉轩身上瞥去,“您是何大人?”
袁珙这颤巍巍的语气让何玉轩有点无奈,“袁先生莫要如此,直接称呼我为子虚便可。”
道衍让小和尚去取伤药,看着袁珙这脚软的模样,摇头道:“子虚,看他今日这般,怕是需要缓缓神了。不必理会他,我今日留他在寺内休息。”
何玉轩道:“且先让袁先生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探望他。”
道衍送走何玉轩,看着袁珙这发虚的模样无奈,“你给谁相面了,何以至此?”
袁珙此刻汗如雨下,手帕擦拭着汗水,整个人汗津津的,“我哪儿会随随便便给人相面,我是刚刚看到那位的面相……”
道衍微愣,他虽重视甚至喜欢何子虚这位小友,然能让袁珙如此的人,他至今也只见过一个。
燕王朱棣。
道衍瞧着袁珙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袁珙是个谨慎精明的性子,摆摆手道:“该说的我会说,不该说的不必问。”
道衍本身也是这样的人,倒是能理解袁珙的反应,然袁珙对何玉轩的变化如此之大,不得不仔细斟酌。
袁珙捅了捅道衍,丝毫没有敬老的想法,“你有没有那位的生辰八字?”
“有是有,你待如何?”道衍眯眼看他。
当初何玉轩的身世被燕王翻了个底朝天,经过手的道衍自然知道。
“还能如何,给我算算啊!”袁珙理直气壮地伸手。
道衍笑眯眯地把药散全洒在擦伤上,疼得袁珙发出惨叫:“你下手未免太狠了!!”
……
何玉轩哈湫了几声,总觉得鼻子痒痒的。
他虽然深感袁珙那有些不对劲,然一夜不睡对何玉轩的影响甚大,回去的路上他都差点眯着眼睡着了。
回到小院后,何玉轩换了衣服把自己滚成球塞在了被窝里,迅速会了周公。
有事醒后再思忖一二。
就在何玉轩陷入沉睡的时候,马晗把柳贯给弄醒了。
然后拉着他躲在暗处说小话。
马晗与柳贯本便是燕王派来保护何玉轩的,关于何玉轩身边的事无大小,基本都会上报给燕王。
何玉轩对此心知肚明。
而燕王身边自有筛选的人,往往那个人是郑和。
若是真的有厉害严重的大事,则会直接送到燕王案前。
这是朱棣对何玉轩的重视,远早在他动情之前。
柳贯半睡半醒地打了个哈欠,“怎的脸色如此难看,发生何事了?”
马晗揉了揉脸,“这不是难看,是震惊!”他白了一眼柳贯,然后低声说道:“你可记得当初袁先生见到王爷时的反应吗?”
柳贯和马晗原本都是亲卫,亲卫便是在燕王身边守着的,袁珙初面燕王的场景,他俩自然是在的。
“记得。”柳贯眯了眯眼,那袁先生突然于酒馆中跪下,惊煞旁人。
那脚软的速度是相当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