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幕僚很快就给出了诸多的意见,甚至互相辩驳,偶尔道衍给出了最后的决断,再由燕王一锤定音。
这一整道流程走得又快又准,没什么敢说或者不敢说,什么看法都直白平铺,速度极快地就过完了好几件事。
何玉轩见证了这一出,倒是对燕王为什么会是最终的获胜者不再感觉不真实了。
那化成了一种实在感。
何玉轩是全程都打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是张丘似是不乐意看着何玉轩这么划水,在道衍提及松亭关时,突然插口说道:“不知道何大人对这件事是怎么看?”
张丘的“何大人”与道衍的“何大人”可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道衍是宽和,张丘却硬是生出了一种讽刺的意味。
何玉轩慢吞吞地抬头看着张丘,“您想要我给出什么看法呢?”他当初没料错,张丘的确是针对他。
张丘似笑非笑:“松亭关难攻,却是要处,守将卜万不是厉害人物,但守着个松亭关拖个十几天不成问题。若是何大人,要怎么解决呢?”
何玉轩说起话来总是不紧不慢,带着种慵懒颓然:“松亭关的位置确实重要,如若想要成功,急攻不下,倒是可以换个方式,直接让守将换人不就成了?”
道衍兴致勃勃地说道:“子虚之见,要如何实施?”
“松亭关的守将是卜万,但是负责松亭关的人却不一定是他。假使怀来被拿下,其逃兵败走松亭关,究竟是谁做主尚未可知。又或者挑拨离间城里的官员,只消让他误以为卜万叛逃,自然会有人替王爷料理了卜万。”
燕王淡淡点头,“可。”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何玉轩不可否认,松亭关的大致他是从同人了解,有真有假,他只挑了确切的事实与他所能推测出来的情况,与他有同个看法的人自然是有。他原本不想在这个场合说话,但是张丘借此挑衅,何玉轩只能开口了。
殊不知,这原是朱棣的主意。
何玉轩与他想到一处去,确是让朱棣有些欣喜。
张丘的脸色有点难看,但是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开始老老实实地参与谋划。而之后的何玉轩就按着他原本自己的想法,一直安安静静地旁听。
何玉轩初来乍到,原本安静才是最需要做的,突如其来打破局面非是一件好事……而且燕王这一出已经够奇怪了。
燕王就不怕何玉轩反手给他卖了?
何玉轩一来未投诚,二来他原定也是要离开,若非张丘挑衅,何玉轩是绝不会开口。
只是刚刚开口的瞬间,何玉轩恍惚了片刻。
他到底还是喜欢这种感觉,那种曾经要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又隐隐浮现,被埋葬的科举之路让人不甘。
终究何玉轩还是想过走仕途一道。
何玉轩内心失笑,却是笑自己的执迷不悟,多年心结终究还是未曾解开。
燕王的部署,最开始夺取北平附近的城池不算难事。原本整个北平附近就是燕王的封地,又曾被燕王的赫赫威名所慑,主动归附的也有之。
“我接到消息,朝廷目前或会启用耿炳文为将帅。”燕王不紧不慢地说道。
道衍:“这位大将军岁数已老,且他的行事风格以守为要,若是朝廷当真以他为主,非是难事。”
道衍的话,让何玉轩暗自颔首。
这位将军他是知道的,的确如同道衍所说,是一个以防守阵法擅长的人,虽然岁数已高,但号召力还算强,也是个能耐人。只是现在朝廷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快速击垮燕王的人,如果是这位将军,怕是艰难些。
但凡藩王起兵,需要的皆是耐心,同时行兵神速,一旦出击就能快速击垮。当初汉初起兵勤王,七王之乱最终还不是被周亚夫给击垮了,但是目前来看,朝廷并没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都已经死了。
金忠沉声补充,“若是如此,趁着朝廷重视和换人前,咱们可以加紧速度,尽快攻下济南,山东等地,这些点都极为重要。”
当初建文帝削藩,不是随便乱来的,最开始被削藩的那几个王爷,所负责的藩属都是重要的战略据点,要不然也不会被建文帝率先看中。
如果燕王不是实力强悍,北平的藩王便是率先被革除之一。
何玉轩低头沉思,照他现在知道的消息,在建文三年前,朝廷和燕王都处在一种僵持的状态,燕王并没有太大的进展,甚至往往都处在被打击的状态,转折点在建文四年,建文帝接连几发操作简直像是被水尽了脑子,最后被敏锐的燕王偷桃。
何玉轩抿唇,若非这样,最终的结局如何也未可知。
众望古今,真的能起兵作乱的成功的藩王,也就朱棣一人。
不知为何,何玉轩竟有一种微妙的自豪感。
摒除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索,如今燕王面临的局面就正如同道衍所说,快速的作战已经成为了首要。
这场幕僚会后,燕王似有大事在身,早便离开了。
余下的这些幕僚将士各自离去前,何玉轩感觉到张丘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甩袖离开。
何玉轩蹙眉,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张丘?而在他低眉时,金忠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何玉轩,然后就在道衍含笑的视线中起身往门口走。
啧,道衍要是跟着他,金忠倒是不能说些什么。
何玉轩起身时,迎面一个留着胡须的人踱步走来,含笑说道:“原来你便是何神医,在下郭资,久仰大名。”
何玉轩拱手:“言重了,在下不过是个普通大夫,担不起郭将军如此赞誉。”
郭资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当即拍着何玉轩的肩膀朗声大笑,“那可不成,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和何神医一起喝杯酒!”
郭资这等看起来笑眯眯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正是何玉轩难以应付的人,他们心思不算敏锐,却是个豪爽的。何玉轩可不敢和当兵的汉子拼酒,就他那点酒量,怕不是直接就晕过去了。
道衍笑眯眯地说道:“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郭资。你的酒量,不管是谁都难以应付啊。”
郭资对道衍很是尊敬,看到他漫步前来,松手对道衍笑道:“哈哈哈哈要不是大师不肯喝酒,不然和大师拼酒也是种乐趣。”道衍笑着摇头。
郭资瞧着道衍的模样,似是有事要和何玉轩说,便也没再停留,识趣地离开了。
何玉轩拱手对道衍说道:“多谢住持。”
道衍含笑道:“他只是活泼了些。”何玉轩苦笑,以道衍的岁数,看他们这等年纪的人,的确也像是在看小孩子一样。
道衍温和笑道:“子虚妙手神医,乃济世救灾的善人。郭资所言不错,而道衍也深感佩服。”道衍所言真挚,让何玉轩有点受不起,认真地说道:“住持谬赞,这乃是子虚本分,并无值得称赞之处。”
道衍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世人爱莲,却少有听闻过喜欢莲子。可子虚不仅爱花护花,更甚者呵护了那莲子,这是大功德。”他话语中有暗喻,分明了然。
何玉轩抿唇,默然以对。
道衍是朱棣这么些谋士中最让何玉轩称奇的一位谋士。
除开同人避免不了,偶尔会提及道衍外,经过七月初四那夜后,何玉轩意识到道衍或许是燕王彻底踏上登帝之路的领军人物。
朱能张玉是燕王麾下不可或缺的武将,张丘金忠等谋士也同样为燕王所用,但道衍始终是那颗定心丸。
对这样一个人,何玉轩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并肩而行,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何玉轩常去的那处偏僻园子。这园子原本是极为寂静的,这些时日却是喧嚣了不少。
来来往往间,多少繁华不复。
道衍赏花,指尖轻触娇嫩的花瓣,却没伤及任何一处。
何玉轩站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便是他深知道衍的岁数,但瞧着他面容光滑神采奕奕的模样,亦是感叹道衍的养生之道。
这园子并不因世态而变,依旧这般冷清,只不过花期过了后,几多娇花落地,无人来访,便满地皆是落叶碎花,各色皆有,各花百态,硬是在这寂寥无人处渲染出几分夏意的喧嚣。
何玉轩只听得道衍的话语伴随着那飒飒作响的微风而来,“只是子虚,你如此轻慢自身安危,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犹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何玉轩诧异,这交浅言深的道理,僧人不会不懂。
“住持的意思是?”何玉轩迟疑。
道衍却只是笑,和蔼地说道:“命与命,人与人,倒也没什不同。子虚是医者,该更明白这道理才是。”
何玉轩微顿,道衍所指,却是在说何玉轩轻视自己的性命。这指控却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道衍的话语娓娓道来,“初鼠疫一事,子虚自请救治,确实是好事。然最后寥寥数语,却让人心惊。子虚未免太不看重自己了。”
道衍的话细致到何玉轩有些尴尬难掩,似是剖开了他也不曾注意的隐秘,心中一闪而过当初欲动用神药的心理……何玉轩为何会觉得这起死回生的神药用在他身上是浪费,难不成他的命便不珍贵?